本土文本

作者:陸櫻

1

菊娣生活過的村子,現在已經大不一樣了。那些老房子,早已褪了色,變成一幢幢空空的建築。所有的人,都像是從夢境中醒來一般,想要逃離這裏。門前的小河已經幹涸了,除了樹還綠著,還有小鳥不時從天空飛過,那些從前的日子,與現在竟再也沒有相似之處了。

很多年前,菊娣還是一個天真純樸的少女。那大約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時光。鄉村的河岸邊會傳來菊娣清脆的嗓音。她的歌聲在空氣中回蕩,那靜靜的水流聲便成了流動的背景音樂。她和同伴們一起挎著籃子去割草,鐮刀在青草上輕盈地飛舞。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那麼年輕。菊娣肆無忌憚地笑著,生活像一張白紙,任由人們為它著色。未來在每個人的心裏,都是一件藝術品,它如油畫般色彩絢爛。每個人的人生當然也會在故事中逐步展開。菊娣就是這樣,她是家中的長女,從小就很獨立。在夜校裏,菊娣擁有了她的初戀。那個男孩大家都叫他“阿勇”,是菊娣的同班同學,幾乎可以說是對菊娣一見鍾情。可是那時候,愛情從來隻是心裏萌生的一絲悸動,大家心照不宣,彼此愛戀,卻不敢有進一步的發展。菊娣生性像男孩子,是個敢愛敢恨的人。有一天,她突然走到了阿勇的麵前,對他說:我知道你喜歡我,讓你父母來我家提親吧,我嫁給你。阿勇沒有想到菊娣會主動跟他說。但他心裏是喜歡菊娣的,他決定去和他的父母說,然後找媒人去提親。日子便在這等待裏一天天過去。阿勇的父親是我們村的村支書,他們知道了阿勇與菊娣的事,就開始想著法子反對。菊娣聰明、漂亮,但是家裏很窮,母親務農,父親是個木匠。阿勇的父親,當然想自己做主為兒子找媳婦。這麼一來,事情就被耽擱了下來。每次阿勇見到菊娣,看著她期待的眼神,他都覺得不知該如何麵對。他當然愛菊娣,但他也愛他的父母。他不是那種為了愛情拋棄一切的人。他每次隻說,菊娣,你等我,我們一定會在一起的。菊娣當然也安慰他,告訴他一輩子都會等他。他們倆照樣來來往往,結婚的事情似乎就在眼前,卻又是那麼遙遙無期。

如果不是那次意外,不敢想象,他們的愛情會不會有結果。但是,因為這次意外,菊娣與阿勇是無論如何不能在一起了。對阿勇的父母來說,那是拒絕菊娣一家最好的借口。說到那天的情景,如今想來仍讓菊娣覺得後怕。那個午後,陽光炙熱地烤著大地,菊娣卻不能停歇,要把挑來的稻草在家門口堆成堆。菊娣做這些事,從來都是得心應手。她動作麻利,竄上跳下,一會兒工夫就可以堆出一個結結實實的稻草堆。那天,本來阿勇會來幫忙,卻不知為什麼他沒有來。她與同伴們在堆稻草的過程中聊起了朦朧的愛情,以及想象中的未來。菊娣總是讓人覺得很勇敢。盡管大家都知道阿勇一家並不接受她,但是她卻堅信她會和他在一起。是的,所有人都相信。然而,那一捆稻草,卻給她的人生帶來了致命的一擊。菊娣剛把它堆到上麵,它便從高處落了下來。毫無預料,來不及閃躲,它落到了菊娣的頭頂,然後又迅速回歸地麵。菊娣喊著頭疼,便先回去休息了。再後來,大家才知道那捆柴砸到了她的神經。她的整個人開始分裂成兩部分。正常的時候她還是原來的菊娣,果斷、勇敢。受了刺激,她就變成另外的樣子。每次與阿勇在一起,看到阿勇唯唯諾諾,她都不再是表達安慰與等待了,她告訴阿勇,要快速作出選擇。是選擇和她在一起,還是選擇聽父母的話。她歇斯底裏,像瘋了一樣,拽著他罵,說他不是男人,沒有勇氣。那一刻,她連自己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了。她去醫院,醫生告知她的情緒需要穩定,一旦受到刺激,便可能使病情發作。她沒有把實際情況告訴阿勇。阿勇與她父母一樣,都認為菊娣是因為太想和他在一起,精神有些混亂了。他們在背後說她精神病。漸漸地,阿勇開始在她的視線裏淡出。大約幾個月後,阿勇結婚了,女方是村裏一戶條件較好的人家,也是所謂的門當戶對。直到結婚那天,菊娣也沒有把實際情況告訴阿勇。她相信緣分,兩個人硬是在一起也已經沒有任何意義。

阿勇結婚的那天,村裏人都去了。他們的婚禮隆重熱鬧,鑼鼓喧天。可對於菊娣來說,那是她最難受的日子,她的青春是徹底結束了。那天,她發病了,她完全不能控製自己,被拖著去了醫院。她被繩子捆綁在床上,醫生給她注射了鎮定劑,她才被迫安靜下來。

不發病的時候,菊娣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她會想起從前,唯有從前的時光是無憂無慮的。菊娣總是裝作很堅強的樣子,不讓家人擔心她。她說會聽醫生的話,認真治病。隻有治好病,才可以正常生活。她嘴裏一次也沒有提起阿勇,她知道阿勇隻停留在她的過去了。阿勇並不值得她愛,但無疑她心裏是愛著阿勇的。如今,她的神經出現了問題,她也不想拖累阿勇,她若再抓住他死死不放,那會給他帶來負擔。她再有勇氣,再自信,她也不會那麼做了。正常的時候,她還是那個像男孩子一樣的菊娣;發病的時候,她才會失去整個世界。

這以後,菊娣的日子是怎麼過的,隻有她自己知道。她說,醫生說她的病快要好了,她真正想的是能過上平靜的生活。至於別人,當然不再把她看成是正常的人了。

2

在鄉村,女人到了一定年紀,就會經媒人介紹嫁人。在同齡女子中間,菊娣算是最後一個了。她遲遲未嫁的原因很簡單,人人都說她有病,神經不正常,誰也不敢娶她。農村的女子也沒有工作可做,隻是象征性地幫著家裏幹些農活。有時候,在地裏能看到菊娣的身影。她忙忙碌碌,恍惚還是讀夜校時的那個她。豪爽,勇敢。有時候,好一陣子見不著她,那是她的病情又不穩定了。她的日子經常在正常與非正常中交替。事實上,她要結婚的時候,已經不怎麼發病了。

那一段時間,她積極治病,在配合下她發病的次數漸漸地少了。菊娣的神經間歇性出問題,並非先天的,是因為頭部被重物砸過。她如今這般淡然,與她強大的內心有直接關係。她是家裏最大的女兒,照顧底下的兄弟姐妹,把家裏大部分的活兒都幹了,好像什麼事都難不倒她。她要嫁的男人名叫小多,是張家阿姨介紹的。小多的家在鄰村,年齡比她大5歲,一直沒有娶到老婆,小多聽說菊娣到現在都沒有嫁人,自然心動了。張家阿姨找到菊娣一家的時候,菊娣父母滿懷欣喜地答應了,他們想把女兒快點嫁出去。有個男人一起,總比一個人強。小多托張家阿姨找到菊娣,並轉告小多的話,說是想為家裏找把鎖,菊娣嫁了過去,不用她幹活。菊娣那時候已經不再經常發病了,她不知道一把鎖意味著什麼,她開始想自己的人生,她決定嫁給小多。

小多家離菊娣家步行僅十來分鍾的路,這裏的一切都沒什麼兩樣。每家門前都是流水潺潺,綠樹在門前蓬勃生長。自然是人們最親密的朋友,抬頭,鳥兒在頭頂盤旋。河邊,鴨子在水中嬉戲。菊娣嫁過去後,新生活便從那裏開始。

菊娣與小多很快就生了一個孩子。很多時候,孩子是夫妻間的紐帶。但是這個孩子,卻並沒有給菊娣帶來幸福,原因是因為小多。小多是一個好吃懶做,又迷戀賭博的人。有一天,他在外麵與別人賭錢,輸光後,又喝了酒。回家後一推門,看到菊娣坐在床邊等他。他一句話不說,拎起菊娣就開始罵。說她是個掃帚星、精神病,把黴運全往他身上帶了,害他輸錢,什麼都不順。說菊娣就不該是他的鎖。菊娣反駁,誰願意當你的鎖,你不配!他聽了便動手。第一次遭他暴打時,菊娣還懷孕在身。他因為喝了酒,心情不好,就找她撒氣。現在,這慢慢地成了家常便飯。好像菊娣不是人,隻是他撿來的東西,他要寶貝它就寶貝它,他要扔了它就扔了它。

菊娣暗自流淚。這種痛,比那捆柴傷她傷得還要深。菊娣說不過他,打不過他,說到底,他是個混子、流氓。而菊娣,雖然有病,卻是個有想法的人。她想著那個苦命的孩子,一再忍耐著。孩子才兩歲,小多根本就沒有把自己當成父親,好像孩子不是他的。有時候他連孩子都不放過,連帶著一起罵,多難聽的話他都能說出口。菊娣越來越發現自己嫁錯了人,即便自己孤苦伶仃地一個人過,也比與他在一起強。有一天,她突然找回了原來的自己,就像當初鼓起用勇氣對阿勇說,我喜歡你,我要嫁給你。同樣,這次她要鼓起勇氣離開。他把自己的衣物收拾了下,抱著兩歲的兒子,逃回了娘家。村裏的人都看到菊娣回來了,就開始議論。猜想可能因為菊娣瘋了,被男人嫌棄了。菊娣呢,遇著誰都不說話,整個世界都隻有她和兒子。過了幾天,他的丈夫小多來找她了。那完全不是躲在屋裏打她的那個男人。他甚至跪在地上,央求菊娣跟他回家。菊娣被他這麼一來,突然感覺到徹底的涼意,但好像,在那一瞬間,她又覺得生活充滿了希望。也許小多會變好的,那就甘心當他的鎖吧。就這樣,她抱著孩子跟小多回了家。菊娣回到家後,隻過了幾天太平日子,就爆發了更大的戰爭。事發原因仍然是小多喝醉了酒,輸了錢。回到家,他就找到菊娣這個出氣筒,一陣大罵,連同她逃回娘家的事情一起罵。並且警告她,如果再走,就要了她的命。幾次一來,菊娣徹底對小多、對這個家失去了信心,她又一次逃回了娘家。我們村裏的人,看到菊娣抱著小孩回家,也都見怪不怪了,大家都料到小多還會來求她回去的。果然不出所料,三天後,小多就來了。不過,這次菊娣沒有理會她。小多也不罷休,他不是在乎菊娣,他是要證明菊娣是他的鎖,他要開就開,他要關就關,他想扔當然也可以扔,但就是不能由她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