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的愛情有點苦澀
原生寫作
作者:黃玉東
“人民公社”、“生產隊”、“大躍進”,當年這些響亮的名詞,恐怕隻有生於上個世紀60年代之前的人,才會有深刻的體味與感受。那個困惑、糾結、迷惘的年代,如夢如煙,讓人難忘。激情的時代,煎熬的歲月,苦澀的日子,在寒來暑往中隨風逝去了,留在我們記憶和靈魂深處的那段苦樂年華,卻始終揮之不去,無法淡然。
在那個“農業學大寨”、“工業學大慶”的火紅年代,生活在農村裏的人,既沒有貧富差距,也沒有貴賤之分,幾乎所有的成年人都是麵朝黃土背朝天,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一年到頭,千篇一律,步調一致地掙幾個死工分。那年頭,不論男女,所有的勞動都是以工分的形式來累算計酬的。當然,男女還是有別的,男勞力身體強壯,扶犁拉車,肩挑背扛,幹的是重活,屬於整勞力,每天記一個工,也就是10分工;而婦女呢,力不如男,幹的是田間屋外,掃掃揚揚,插秧除草的輕巧活,屬於半勞力,每天隻能記5到7分工。
那時候的記工員,盡管算不上是生產隊裏的領導,但手中的權力還是蠻大的呢,筆頭稍微歪歪,一年下來可是個不小的數目呢!別小瞧了這些個數字,到了年底呀,生產隊會計在算盤上撥弄撥弄,可就變成糧食、變成現錢了。這對於饑腸轆轆的貧民來說,是一筆可觀的收入呢,不僅可以多買幾斤肥肉全家人解饞,還可多扯幾尺布頭給孩子添衣。正因為有了如此的向往和期盼,每天負責記工分的記工員,自然就成了塊眾人眼中的“香餑餑”。
農村上的許多事情是不可思議的。上世紀70年代初,人們對於“性”事是從不避諱的,一群婦女,即使在幹活時嘴也不閑著,津津樂道地談論著那些在今天聽來都難以啟齒、十分隱私的話題,就連自己和家裏男人昨晚發生的“苟且”之事,也會一五一十、詳詳細細地拿出來抖露一番,卻不覺臉紅。現在想想,她們那時隨便的玩笑和閑聊,比《金瓶梅》《木子美性愛日記》等那些受禁的書籍“黃”得多了。讓我不明白的是,她們為何要當著孩子的麵,說出那些粗俗、露骨、汙穢的葷話,究竟是出於無心,還是故意讓我們這些孩子們接受早期“性”教育呢?其用意,就不得而知了。
生產隊裏的那些大閨女、小媳婦們,常會利用田間歇息的機會,有事沒事故意湊上去與記工員套套近乎,或說些讓男人臉紅心跳的辣皴話,或擠眉弄眼,搔首弄姿,擺出各種媚態,挑逗他,戲弄他。甚至有幾個生過孩子的婆娘,在笑鬧聲中一陣追趕,將他四腳朝天,扼倒在地上。有人一起哄,立馬便會扒下他的褲子,一把一把地往他褲襠裏塞把雜草、黃泥、昆蟲……直至生產隊長的一聲“上工了”,她們才意猶未盡地鬆開雙手,各自拿起鋤頭悻悻而去。除了這些,成天與黃土地打交道的人們,在那個信息閉塞的年代,還有什麼更能讓人開心的呢?她們之所以這樣,還有另外一個隱情,就是指望記工員高興時手中的筆頭能在自己的名下“歪歪”呢!
當記工員的大成,住在我家隔壁。小夥子中學畢業,一表人才,國字臉型,棱角分明,濃眉大眼,鼻直唇正,還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喜好音樂,嗓門也亮,甭管啥電影插曲,隻要看一回、聽一遍,他便能像模像樣地哼唱出來,或用二胡、笛子、口琴奏出來,音正腔圓,從不會跑調的,相當讓人佩服。他為人板板正正,規規矩矩的,表麵上從無亂七八糟、雞鳴狗盜之事。這小子,不一定人人都喜歡,倒也不討人嫌。按理說,像大成這樣的人,在鄉下找個媳婦成個家,真的不算啥大不了的事情。可大成的爹,是在上海工廠裏上班時,被打成了“右派”下放到鄉下的,頭上有“帽子”,屬於“四類分子”,家庭成分不好。
那個曾經“政治掛帥”的時代裏,“政治”兩字就像卡在人們頭上那個無形的“緊箍咒”,弄不好會讓你永遠抬不起頭來,甚至要丟掉小命的。因此,人們寧願勒緊褲帶,吃糠咽菜,也不敢占上“政治上”的半點不是。當時,家庭窮點不要緊,而出身不好的人,是很少有媒人上門的。盡管大成的身邊天天有不少女人圍著轉,但沒有一戶人家願意把自家的閨女嫁給他,而掉進“四類分子”的“狗窩”裏。當了多年記工員的大成,年過三十了依然還是單來獨往的光棍一條。
我家門前,是生產隊的一大塊糧田,大概有幾百畝,春季油菜,秋季稻穀。油菜花開的時節,一望無際的田野,便成了花的海洋,蜜蜂、彩蝶在金燦燦的晨光裏翩翩起舞,如夢裏,像畫中,那濃鬱的花香隨風四溢,沁人心脾,令人心醉;秋天一到,風便順著西方向東勁吹,稻穗低垂著沉甸甸的頭顱,金色的陽光灑在稻穗上,田野裏閃爍著一層令人迷醉的金黃。這一排排站立在大地上的風景,似凱旋後的士兵,在秋風中自豪地矗立著、搖擺著,顯得那樣的驕傲而威武。土地,承載著生命的繼續與希望,也承載著農家人的快樂與幸福。其實,在這個世界上並非沒有簡單的幸福,隻是我們總是糾結於那些複雜的快樂,導致了快樂卻不能夠幸福,幸福卻又快樂不起來。
開鐮收割了。社員們發現,在這塊田地中間,總會有成片倒伏的秸稈,好像被石滾子碾過似的。是誰把這兒當作了伊甸園,抱著愛的企圖而來,幽會狂歡後,帶著愛的滿足而去,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每見此景,大媽、大嬸們總要望著大成說:“瞎作孽——呀!”故意把聲調和尾音拉得很長。這時候的大成,力持鎮靜,或舉起右手,幹脆地說:“向毛主席保證,不是我!”亦或抿嘴憨憨一笑,不作任何辯解。大媽、大嬸們那句拖著長長尾音的話,我們這些懵懵懂懂的孩子,是聽不大懂的。隻是從大人們的眼神和表情中,多少能猜測出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可是,來年呢,類似的情景還會繼續出現。
怎麼說呢?當時在這種事情上,鄉下人的態度是曖昧的、寬容的、開放的,但前提是你情我願,不能出現什麼叉子,或惹出什麼事非,造成什麼壞的影響來。在那個漫長、封閉、枯燥的艱難歲月裏,有多少東西值得鄉下人歡愉的呢?糧田裏那些齷齪的風流韻事,在我們大隊是一個人人皆知、公開的秘密。大人們在茶餘飯後,將此當著“茶點”似的,總要拿出來咀嚼、回味一番。而大成呢,這個被人們認為是故事的男主角,往往置身事外,或沉默不語,或轉身離去,給人們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