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差回來的晚上,小周請了劉姐來家裏做鍾點工。
屋子裏亂糟糟的,走的時候太匆忙,客廳的落地門也忘了關,垃圾和灰塵就迅速地在這塊自由之地上繁衍開來,甚至把偌大的客廳當成了舞廳,扭起誇張的姿勢。
就按兩小時做吧,屋裏整兩個月沒打掃了。小周邊說邊看了看表,正是六點,他決定先下樓去吃個快餐。
劉姐是小區裏的清潔工。搬家那天,小周沒請人,把東西卸下小貨車,螞蟻搬家般一點點地騰挪,一個穿著一身粉綠工裝,個子不高,黑臉膛,紮馬尾的中年婦女笑嘻嘻地走過來,你一個人怎麼搬得完,我幫你吧。不等小周答話,中年婦女已經提起洗衣機跨進了電梯。後來小周知道,她就是劉姐,和老公都是這個小區的清潔工,湖南人。小周又問她湖南哪裏人,劉姐露出兩排整齊潔白的牙齒,懷化鄉下的。小周開她玩笑,那不是靠近鳳凰了,那麼好的地方,你還跑東市來幹嘛啊?
對於劉姐,小周是放心的,她那麼老實,能幹什麼呢,家裏值錢的東西是有,無線電腦、家庭影院、環繞音響、三開門冰箱……除了錢,屋裏啥新奇寶貝也不缺,劉姐不會要,她要這些幹什麼,使用說明書也看不明白。
果然,劉姐盡職盡責地完成了清潔工作,還提前了半個小時,臨走時她提著幾個塑料袋垃圾,扶著門回過頭說發現有不幹淨的地方,可以隨時找她,她就住在小區地下室裏,給保安打個呼叫電話就行了。
難得有個清閑的晚上,小周關了手機拉下窗簾,看了張新上市的碟片,歪在沙發上,竟然一夜無夢地睡得瓷實。
第二天起來時太陽已經跳到窗台上了,明晃晃地烤著人,像一個手執鐵鞭凶神惡煞的監工,看誰敢在太陽下優哉遊哉,就狠狠地給誰火辣辣的幾鞭子。小周整好行頭,隨便吃了幾片麵包,喝了點牛奶,想起家裏前兩天打來電話,說要他去一趟,就又扯下領帶揣進了隨身的提包裏。
取車時,胖胖的吳主任遠遠就叫住了小周,你是5樓B座住戶嗎?你們家沒丟東西吧。
吳主任胖得像一個球,見小周沒反應,他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抖著兩片厚厚的嘴唇,丟東西了嗎?發現你們家丟東西了嗎?
丟東西,丟什麼東西?小周莫名其妙地看著胖胖的吳主任,吳主任的兩片厚嘴唇像一副石磨,磨出一句斷斷續續的話。
前天晚上5樓A戶遭小偷了,半夜溜進來的,幸好他們家人半夜起來上廁所,喊了一聲,小偷還沒來得及從陽台進來就被嚇跑了。
哦。小周並不感到太驚愕,他們住的這一帶有些偏,遭賊也正常。
回去查查吧,你們同一層樓住著,難免小偷不順手牽羊,要是少了什麼,跟我們說一聲。吳主任揮揮手。
家裏並沒什麼大事。但小周一跨進屋,還是感覺到了氣氛的異常。
他媽正在廚房煲豬骨湯,見兒子回來,揚了揚下巴,指著一個外形有些像微波爐的東西說,呶,你爸新買的烘烤箱。
爸爸怎麼突然喜歡吃點心了。小周幫著把半菜簍淮山倒進湯裏。
他吃什麼點心,還不是發神經唄。小周媽慈眉善目的,嘴角總是含著笑。
不吃點心,買這玩意幹嘛。小周皺了皺眉頭,印象中,他一個女同事家裏也有烘烤箱,那位女同事迷戀吃點心,各式各樣的點心,美國的日本的法國的,家裏還有一堆關於烤製各種點心的書,有時也做了點心拿來公司給大夥吃。
發神經唄,說是要烤什麼蛋糕,以前滿大街都有,現在怎麼也找不到一種什麼蛋糕。小周媽口氣裏有責備也有憐愛,像在說自己犯了錯誤的孩子。
他總是找不完的事,就不是消停的人。小周媽又說,這回口氣裏有無奈。
小周知道他媽說的是他爸以前的事。就在五年前,小周爸還是個大忙人。在小周的印象中,他爸那時幾乎就隻做兩件事,加蓋房子和打麻將。打麻將也沒什麼,做了房東後的村裏人,突然都學會了打麻將,白天黑夜,隻要一走進豐澤村,就能聽見稀裏嘩啦的和麻將聲,豐澤村像一隻大鍋,鍋裏炒著白花花的麻將,男人女人都打,也不賭什麼錢,用他爸的話說就是娛樂第一,消磨時間。隔一段時間,小周爸就從麻將桌邊站起來,叫來一支私人工程隊,跑到自家小樓頂上,叮叮咚咚地忙活開來,加蓋樓層。來豐澤村的外地人如湧進的潮水源源不斷越來越多,小周爸眯縫著眼說,你們耳朵不好使,那哪是潮水,明明是銀子嘛,多一層樓,就能多住進幾個人。就這樣,最後小周家的小樓竟然陸續加蓋到了十五層,像一顆粗大的釘子紮立在豐澤村的土地上,既突兀又醜陋。
後來,在他爸生了一場大病後,爸媽真正閑了下來,關係也比任何時候都好了,像兩個形影不離的好夥伴,出門甚至還手拉著手。
小周推開門,發現他爸一個人坐在臥室裏發呆。
屋裏有些暗,小周爸的臉看上去就更陰沉了。小周要開燈,被他一口喝止,大白天你當我瞎了,我還沒不中用得那麼厲害。
小周訕訕地笑笑,問他今天怎麼不出去打太極拳。
太極拳,太極拳,你以為我就會打個太極拳。小周爸冷冷地扔過來一句話,猛地把小周僵住了。看來,他爸近來的情緒還真不太好,像他媽剛才說的,一反常態,像誰欠著他幾十萬沒還似的。
中午吃飯,小周爸明顯胃口不好,小周媽說,你還在為那個破烤箱發堵啊,要不,咱們讓小周去跟對門的阿洪說說,把它退了。
對門的阿洪小周知道,瘦瘦高高的個子,尖臉尖嘴,整個人看起來像一枚牙簽,阿洪是做推銷的,今天這個產品,明天那個產品,總有推銷不完的產品,每一種產品,一經阿洪的嘴來一番天花亂墜,都成了不可缺少的重要物件,不買也想買了,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想不到阿洪竟把生意做到鄰居身上來了。
退不了也沒關係,三四百塊錢的事,就當你以前打麻將輸了。小周媽又說。
你說那些幹嘛,誰要你來管了。也許是不愛聽,也許是觸到了痛處,小周爸頓時翻了臉,啪的一聲把筷子拍在飯桌上,起身又重新鑽進了臥室。
回到自己家,小周就發現那扇客廳的落地玻璃門又忘了關。他想不起來,到底出門時關沒關,吳主任胖胖的臉卻浮了上來。
屋裏東西雖多,可經過劉姐的收拾,也都井井有條。小周找了兩圈,什麼也沒少,除了窗台上那個洋娃娃,什麼也沒少。
是一個漂亮的洋娃娃。當初女朋友為了買它,跑遍了整個東市,畢業前一天晚上,她鄭重其事地把它交到小周手裏,說以後就把洋娃娃當做她,想她了,抱抱它,親親它,她想他了,打開開關,它會給他唱溫柔的情歌,還能抬手摸他的臉蛋。然後,女朋友去了英國繼續學業,兩年後,她發來郵件讓他別等她了,她不會回來了,也在那邊談了新男朋友。
真是奇怪,想不到小偷也這麼浪漫,喜歡洋娃娃。小周抓抓腦袋,咕嚕了一句。轉頭又想,或許是來不及了吧,被人發現了,隻能隨便拿點什麼順手的東西,於是,洋娃娃就遭了殃。
他告訴自己不過一個洋娃娃而己,什麼也沒丟,沒丟那台存有重要信息的多功能手提電腦,也沒丟剛買來不久的最新款佳能E0S相機,小偷看來不太識貨,順手牽羊也牽得太馬虎了。小周有些暗自慶幸,但很快,心裏又像缺了一角,刮過絲絲帶著寒氣的風。
直到淩晨兩點,那股寒氣還在刮,不但還在,還有越來越冷越來越大的趨勢。十年來,無論走到哪,小周總把那個洋娃娃帶在身邊,那其實是女友留給他的唯一信物,洋娃娃長著大大的圓眼睛、紅紅的櫻桃嘴、小小的尖鼻子,晃眼看,還有幾分像女友本人,也許當初就因為這一點,女友才買下了它送給自己。
想到女友,小周的心痛了一下,像被螞蟻狠狠地咬了一口,繼而那痛又彌漫開來,成了惆悵的酸澀。女友當年多漂亮啊,像山上的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他們去郊野公園看桃花,小周清楚地記得,郊野公園就在現在自己所居住小區的位置,那時這一片還沒有什麼人家,隻有漫山遍野的桃林,女友像一隻花蝴蝶翩躚在桃樹林裏。過去了這麼多年,一閉上眼,他還能絲毫不差地憶起那一幕,也能絲毫不差地憶起,這個他唯一愛過的女人,一想起這些,他馬上心裏就充滿了異樣的甜蜜與安靜。
睡不著。索性起來找煙,手機一閃一閃地亮著,有咪咪的一條短信,問他回東市了沒有,要是回來了,別忘了她的禮物。咪咪是小周現任的女朋友。第十任,還是第九任,小周記不清了,反正不會是最後一任。咪咪長得很媚,眯縫著眼睛像一隻狐媚的小貓,這隻小貓的舌頭尤其了得,像哪吒的混天綾,能把你攪得全身晃顫。
電話接通時,咪咪長長地打了個嗬欠,小周故意板起了臉,問她跟誰在一起,這麼早就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