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
四月末的一個清晨。我打開宿遷楚街荷花池賓館住宿房間的窗簾,向窗外望去,大片的陽光帶著她們的影子進入了我的視野。
陽光是金色的。她灑在古典建築的瓦片上、牆上,灑在三輪車和出租轎車的車體上,也灑在道路兩側安靜佇立的樹木上。很多次我到達過楚街,但是我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認真地留心這陽光的存在,更沒有在其它地方留心過,以至心裏竟然湧起一絲愧疚,仿佛她是一個長期以來一直默默關注我的朋友:
這麼多年以來,她一直用自己的眼睛注視著我。她的眼神,像是在愛慕我,又像是在憐惜我。晴朗的天氣,她穿著華麗的裙裾,來到我的麵前,向我展示她的嫵媚。陰霾的時候,她默默地躲在一扇牆或者一片雲的身後,用一種歉意的目光注視我。她期望我開心,期望我在生命裏的每一天都發出自己的聲響。她像真正愛我的人,從來沒有責備過我。當她聽到我爽朗的笑聲或者歌唱時,她會竊竊自喜。當她聽到我長長的歎息,她就鎖緊自己的眉頭。她有無數話想對我說,但是,因為我從來沒有把自己的眼睛認真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哪怕一秒鍾,所以她也從來沒有機會對我表達。她無法說出對我的愛,也無法說出對我的恨。我是她的帝王將相,而她一直都沒有成為我的臣民。每天清晨,她在渴望中來;每天傍晚,她帶著絕望離去。
當我知道這麼多年以來,我自己竟然如此冷漠無情的時候,我的內心不由顫動起來。
我輕輕地伸出自己的手,朝著窗外的陽光。這時候,我感到了一股從來沒有過的欣喜通過我的手心向我傳來:
我首先聽到了她驚喜的叫聲。這是一種出乎意料的喜悅到達之際,你才會發出的聲響。接著她緊緊地擁抱了我,用她一千隻甚至一千萬隻柔軟的、纖細的小手指緊緊地簇擁了我。在我的皮膚之上,在我的指甲之上,在我每一根指節之上,她們熱烈地彈奏著曼妙的樂曲。她們的節拍是那麼地一致,以至於我不得不懷疑她們是否經過某個神靈嚴格的訓練。她們輕輕地敲打著,仿佛我的手是一個巨大的鼙鼓。她們中的另一部分還在我的皮膚之上,在我的指甲之上,在我每一根指節之上歡快地舞蹈。她們的步伐如同行雲流水,讓我的內心感受到莫名的來自天空和海洋的美:流動之美。
正當我沉浸在這美妙之中的時候,一個在樓下說話的女子驚動了我。她站在街道邊,麵朝東方。她在和某個我看不見的人說話。她每說一句,都把頭向南轉。這時候,我就看到她的右半邊臉是影子,而左半邊臉則閃爍著燦爛的陽光。她說完一句話的時候,就立即把臉轉向東方,於是,我就又看到她整張陽光燦爛的臉孔。在我的視線中,她就這樣一直不斷地重複著自己的動作,以至我幾乎懷疑和她說話的那個人是否真的存在。她是陽光的使者麼?她的到來是想讓我知道這麼多年以來陽光對我的愛護麼?她是我活著或者死亡的理由嗎?
趁她再一次轉身的時候,我輕輕地關上窗子,走下樓去。讓我詫異的是,她已經消逝,無影無蹤。在她剛剛站立的地方,一叢叢茂盛的地被植物進入了我的眼簾。她們隻有十幾厘米高。她們的葉子,細細的,長長的。葉子的正麵,陽光暖暖地照耀著,仿佛鍍上了一層閃閃發光的金子。我俯下身去,再仔細端詳起她們的背麵,我看到深綠色的黑暗正在蔓延。正麵的陽光似乎要穿越葉片抵達背麵,而背麵的黑暗似乎也要穿越葉片吞噬正麵。陽光與黑暗,就這樣一直不停地較量著。她們的較量發乎自然,又超越自然。這正麵與背麵,正如剛剛我看到的那個年輕女子的左半邊臉與右半邊臉一樣,同樣讓我感覺到力量的美。
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認為:這金屬般的陽光,從來沒有減少對我們的愛和對黑暗的驅趕。正如生活從來沒有減少對我們的期待一樣。無論我們因為運氣或者其他原因,遭遇了生活中的背麵,我們都要保持一顆心的溫暖。即使什麼都失去了,那個默默關注你的陽光女神,永遠不曾離開。
我從這叢地被植物的身邊站起來的時候,發覺剛剛還是金色的陽光,現在已經變成了白銀的色澤。我卑微的影子,也比剛剛要短出了許多。抬眼望去,太陽在地平線上的角度已經從30度左右抬高到45度上下。人們正在忙碌著,如同蒼穹的星星。這一刻,楚街在默默地注視著我,仿佛大地注視著自己體內唯一一顆沒有被挖掘的翡翠或化石。
姿勢
我喜歡陽光的姿勢。
它像一粒粒璀璨的金子,漫布於茫茫蒼穹、四周八極;它像一把把晶瑩的雪花,紛紛揚揚灑落在大海岸邊、山脈巔峰;它像一絲絲輕微的和風,吹拂著大地上的一草一木,一幹一葉;它像一滴滴柔軟的雨;它像一團團綿薄的呼吸;它像一聲聲親切的呼喚;它像大地上升起的一縷縷霧靄;它像母親眼睛裏放出的一束束慈祥的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