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的花事
在我閩中老家的屋後,種有一排木槿樹,夏秋時節,花開了,淡紫的,粉紅的,一朵一朵像喇叭,喊出了山村早晨的寧靜,然後凋落。
槿花的一生隻有一天。《詩經·鄭風·有女同車》為此慨歎:“有女同車,顏如舜花。”美好的事物總是簡短。在有限的生命裏,我們見到的隻是微茫。能讓我們注視而不驚飛的,除了花還有什麼?詩人說,蝶是飛了起來的花。那麼,花不飛去,是更深的禪吧?是一種有所等待的美,不語,然而香氣試探著,或許是在誘惑什麼?花的好奇往往招來攀折之手。花開了不一定都能結果,卻必定凋落。花與人,都隻是陽光下的投影。
我采摘槿花時,蝶已先我采訪了,就像一本書,它閱過的,我接著讀。蝶能飛多遠呢?我將槿花曬幹了,在下一個春天仍是花的形狀,而蝶換了一茬又一茬。
槿花繁盛。花骨朵兒就像變魔術似的,從枝條的小突節處冒出來,先是一個小突起,然後是一朵花,甚或是一叢花,爆竹似的接連炸響。開花而不結果,所開之花偏卻被人奪去,吃了:作為一棵樹,還有比這更悲慘的嗎?而槿的枝條卻蠻不在乎,著了魔似的,插在哪兒就在哪裏活著,編成籬笆,竟然成了會開花的牆。
似乎是挑釁?然而,除了開花,我真不知木槿還有什麼作為。它的木質太軟,樹形太亂,既不偉岸,也不婆娑,即使當柴薪,也屬於不經燒的那一類。它在房前屋後,安靜,低矮,與桃、李、杏、柚們在一起,沒啥可指望的。當它開花,這才讓人記起,僅此而已。
但我喜愛。多年以前,我讀過李耕的散文詩《木槿花的回憶》,至今記得:
在木槿花開的窗前。
她,采一朵半開著瓣兒的插在自己飄動的辮發上。在我的微笑的窗口,她酷似微笑的木槿花一朵。
她出嫁了!
嫁給了遠遠的山……
……
籬牆邊的木槿花!
為什麼還在默默開花呢!
去年秋季回老家,望著屋後那一排陪伴過我童年的木槿樹,沉思許久,止不住淚流滿麵。同是一方水土養育的過客,我何時能有木槿開花的那份執著與淡定呢?
遠去的拖轆
突然想起南國山間的拖轆。
那是一種類似北方雪橇的林業運輸工具:在兩根長約兩米的硬木之間,釘上橫杠、邊框,然後,往這框架裏安放木頭,重可千餘斤,一人在前“拉纖”,一人在後助推或控製下滑,就可以在轆道上運行了。所謂轆道,就是在一米多寬的盤山小路上,每隔一步,鋪設竹皮或硬質小雜木,類似鐵路上的枕木,讓轆車沿著這一節節的橫木由人拖著滑行。轆車的那兩根光滑的硬木和枕木塗抹了桐油,可以奔跑如飛,當然也更不容易刹車。
當時,山高林密,砍下的木頭,先是順坡溜到轆道,再用轆車拖運下山。嶺下的洋麵村子多半還沒公路,隻能用板車或溪水運出山去。當拖轆從林間小道逶迤而來,“呼”的一聲擦身而過,轟隆轟隆,消失在拐彎處,是驚心的,也是讓人欽羨的。
然而,這種深山的人力“小火車”並不安全。路陡,彎多,轆車翻下澗去時有發生,死人的事也會發生。但是,伐木的銳氣勢不可擋!吃在山上,住在山上,不把木頭砍下山,人就誓不下山——當時的公社社員是閑不住的,砍了這山砍那山,砍光了山頭好造田,好種果樹,而從幾十裏外引來渠水,十多年後澆灌出的卻是意想不到的荒涼。
後來,拖轆不再上山了,轆道上的枕木被人當柴拾了回家。山下的小溪水像山上的樹一樣少了,已放不出木頭,甚至連竹筏也載不動了。憶起當年的拖轆,恍如一夢。詩人沈河在《報廢的木驢路》寫道:“閩中的山地一旦裸露就用草木遮掩/此話不假,五年前/一片原始森林被木驢拖到它處/如今,一片鬆樹幼林迎風招展/木驢路在哪?//在草叢中我踩到了一截截雜木/離腐爛不遠/之後,誰也不知這是一條木驢路/誰也不知道這裏曾經是藏過虎豹的大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