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襲鬥篷遮住了他半邊臉,嘴角邊、耳腮處,布滿了胡渣。寬大的布衣鬆鬆垮垮地搭在神清骨爽的身軀上,給人一種從容飄逸之感。
布袍已經退卻了任何色彩,袖口處,衣角處,都已經出現參差不齊的裂縫,想必是長年累月的洗滌,反反複複,卻始終不肯丟棄。
一個人,當他的精神達到一定的境界時,便自然而然地,不再在乎服飾是否華貴,食物是否鮮美,名望是否轟動天下。摒棄了凡俗,於是,飄飄然有神仙之態。
這個人,本該在人世的一隅,安心做他那精神王國的君王,為什麼卻在戰事的最後關頭,來到秦軍的營帳,參雜進紅塵之事?
事有蹊蹺,不可不提防……
“敢問高人尊姓大名?”我對這類精神的偉人,有著一種本能的尊重。
“將軍,在下有一事相求。”他拱手道,氣定神閑。
“先生客氣了,在下並不是什麼將軍,隻是寄居於秦國的孤旅之客罷了。先生的請求,在下可能無權做主。”我先把話說在前麵,免得到時候翻臉。
“請將軍聽在下一言。”他繼續請求。
“先生但說無妨。”我提高警惕。
“在下願意為秦軍招降趙括,隻請求將軍答應,放趙括一條生路。”
“先生真會說笑,在下一介布衣,得到秦王賞識已是萬幸,怎麼可以不知幾斤幾兩,私自裁決敵將?”我悠然一笑。
“我以性命和人格擔保,從此以後,趙括不會再涉足戰場,不會再出現在中原。”他歎息,“其實,即使他還留在戰場上,還繼續作戰,秦國也無需恐懼,他原本就不成器。”
“先生太低估趙括了。”我搖頭,“趙括隻是輸給了年紀與閱曆,如果假以時日,多加曆練的話,他會成為天下第一名將,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惜,人生最殘酷的地方,便在於沒有如果,隻有一次抉擇的機會,就像販賣市場的一錘定音。”我背轉身去,“他永遠也沒有機會了,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後悔,就這麼毀了一個千古名將,在他還沒有萌芽的時候,就這樣毀了……”
“你說的……是真的嗎?”他的嗓音顫抖,顯然很激動,“趙括……他……真的這麼優秀嗎?”
“是的,他的才華、天賦、學識、機辨……哪一樣不是超出常人?他不愧是趙奢的兒子。自以為如此,秦國懼怕趙奢,懼怕他的後代,於是,必須除去!”我突然警覺,仿佛意識到一個重要的問題,“你是……”
“謝謝將軍的繆讚,我就是趙奢。”他歇下鬥篷,當年的烏發,已經沾染了霜華,當年的英氣,已經被滄桑、沉穩以及洞悉一切、看透一切的從容所取代。曾經鮮衣怒馬、氣宇軒昂的將軍,在功業的最頂峰坦然離去,悠然地俯視著整個紅塵,相比於那麼多不得善終的曠世名將,和憤懣而去的忠貞將士,這是最好的選擇,最完美的人生。
如果不是放不下唯一的兒子……如果不是還有所眷戀、有所牽掛……牽掛,即是牽住人的靈魂,於是,不管他走多遠,哪怕天涯海角,終究還是會回歸人海深處,最喧囂的地方。
我看著他,久久久久,視線不能移動分毫。
“久仰,今日得見君顏,此生足矣。”我是發自內心的,雖然有點誇張。
“將軍,可否答應趙奢的請求。”他的眼中,滿是哀懇。
“馬服君半生戎馬,身居百戰,應該比在下更加清楚,一旦披上鎧甲上了戰場,父母兄弟妻兒是死是活,尚且不顧。更何況一個不相幹的人?戰場上,誰也沒法講情感。自古以來,凡是成功的將領,都是冷酷的,都是不講情麵的。因為,一個感情泛濫的人,在功成名就之前,早就被斬於刀劍之下,踐踏於馬蹄之下了。”我堅定道,“馬服君,在下敬重你,可是,無論如何,都不會答應你的請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