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個小鎮的那個院子,一棵亭亭如蓋的大樹,大樹下圍著一口古井住著十幾戶人家。大人們做工或是務農,每日裏起早貪黑;一群小不點兒便抱成了團,成天玩在一起,從早到晚。
\t那時的向夢是個單薄瘦弱的小丫頭,紮著小辮、穿著花鞋,整日裏挨打,動不動受欺負。如果有人曾看見過這群孩子,那個摘下春天裏第一朵綻放的潔白梔子花的,是向夢;那個被奪走花兒,扯破花瓣,又被推倒在汙水坑裏的,也是向夢。
\t直到有一天,一位骨瘦嶙峋的老婆婆帶著一個少年搬進了院子,一切都開始變得不同。
\t那個少年,鼻梁有些過長,臉型有些變形,看起來有點瘮人。更可怕的是,他小小年紀便過分早熟的眼神中充滿了寒意,那惡毒的寒意,好像在說,所有的人都欠他、所有的人都與他有不共戴天的仇恨,他恨他們,他恨這個世界!
\t孩子們不敢和這個“怪孩子”玩,於是他隻能蹲坐在自家門框下,嫉妒並仇恨著。
\t但向夢,在他就要對這個世界徹底失望的時候,輕手輕腳地摘下一朵蒲公英,戰戰兢兢地走到他身前,微笑著遞給他。他歪著腦袋看著這個單薄得像張白紙的小女孩,而那小小女孩也微笑看著他,盡管,她的眼角還掛著剛剛被壞小子們欺負過後,淌下的淚水……他試著接過 了她的蒲公英,吹散了滿天的蒲公英種子,向夢沐浴在這陽光下美麗的雪花柳絮中,拍手歡笑。
\t從那以後,當他看到壞小子們欺負向夢的時候,他陰鬱的目光中,便充滿了一種義憤填膺的能量。在許多次向夢的哭泣後,他終於出手!盡管他不高大不強壯,但他夠凶夠狠,最重要的是,他夠能忍受。於是他如一個天神般的守護者,鐵塔般屹立在向夢的身前。
\t那是一場又一場,一個少年和十幾個少年的戰爭,盡管結局總是他無比狼狽地被打倒踹翻在地,但他懷抱著的向夢,再也沒有挨過哪怕一個巴掌。
\t又一次“勝利”地堅持到戰鬥的結束,他擦擦嘴角的血跡,拍拍衣上的塵土,讓向夢踩著他的肩膀,爬到了古井上的樹杈,和她並肩坐著。向夢因怕高而緊緊地扯著他的衣角,他卻摟著她細細的脖子,指著遠方。
\t向夢順著他的手望去,第一次,第一次!她越過了院牆,看到了殘陽如血的遠方世界……他說,他叫吳碩。他爸販毒被槍斃了,他媽跟別的男人跑了,隻剩下他和奶奶相依為命、形影相吊。
\t他揪著樹枝上的一根藤蔓,對向夢說,你是藤,我是樹,你雖然柔弱,但隻要有我,你就能攀得很高很高!我的肩膀永遠給你踩,隻給你一個人踩……
\t他說,他隻有兩個親人,一個是奶奶,一個是向夢……
\t……
\t向夢講到這裏,已是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她雙手遮著眼睛,淚水卻從指縫中溢出,彙集在一起,滴在了她麵前的飲料杯子裏。飲料中蕩起一個個小小的漣漪,猶如那些逝去不回的年輪。我在沉默中點燃了一支煙,仿佛飄散在空氣中的煙霧不是煙霧,而是那些細微顆粒般的記憶。
\t“姐……”我撫著她的肩膀安慰她,“幹嘛這麼難過啊,聽起來,吳碩對你是很好的呀……”
\t向夢搖頭,說:“那以前是青梅竹馬的相依為命,那以後是沉重壓抑的無盡痛苦。”
\t……
\t吳碩的奶奶去世,這個老成的少年變得更加乖戾孤僻,有事時,便是和混子們出去打架鬥毆、唱卡拉OK、泡錄像廳;沒事時,便在古井上的樹杈一坐一整天。他遙望著院牆外的道路,等待著那個上學去了的小女孩。隻有在一整天的等待過後,看見了向夢脆弱花朵般的身子,他頎長的臉上才出現了一絲難得的笑容。
\t然而向夢的父母,開始有意識地疏遠向夢和吳碩,他們指著吳碩對向夢說,這小子無人管教,已經成了一個痞子流氓,無賴混混,你可莫要跟他學壞了!
\t向夢的爸媽把向夢關在家裏不讓她出門,她隻能像個關在鳥籠裏的金絲雀,悲哀地在方寸天地裏想象飛翔。而吳碩無法和向夢相聚,性格越發地乖戾,變得更加無法無天,小小年紀,舞槍弄棒,抽煙酗酒,四方遊蕩,胡作非為。
\t她想念那難再見的少年,她想念那樹杈,想念那樹杈上的樹枝和藤蔓。她在夢中,坐在樹杈上,依偎在少年的懷裏,看那如血的殘陽漸漸落幕般消失在遠山的背後,逐次顯現的巍峨之間,映著漫天的紅色……
\t終於有一天,她偷偷一個人來到樹下,抱著樹幹、踩著樹皮,努力向上爬去,隻是腳下沒有了少年的肩膀,她打了個滑,不偏不倚地墜進了古井!
\t井雖深,好在井水夠多,而向夢會遊水。
\t但從井水的水麵向上看,那石磨般大小的井口隻像是一個小小的飯碗,碗中盛著幾根搖曳的樹枝,和幾顆閃爍的星光……她大聲喊叫卻沒有人聽見,她恐懼地掙紮在冰涼的井水中,漸漸失去力氣,似乎靈魂正在脫離她的身體漸行漸遠,她感到徹骨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