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洪利深一口淺一口抽著煙,不時用雙布滿了時光印記的眼睛深深地瞅瞅我,仿佛能將我從人臉看到靈魂似的。他終於笑了笑道:“陸班長,你挺機靈的。你來找我,是因為沒給你分配工作任務的事情吧?”
我也沒什麼顧忌地反問道:“強將手下無弱兵,我願意為您衝鋒陷陣,隻是,怕是您還不相信我,不敢用我吧?”
羅洪利沒表情地冷哼一聲。
不得不說,這老頭畢竟曾經也是身處高位的領導者,眼神表情中自然而然地透露著經年累月沉澱下來的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讓人不敢多看他的眼神,仿佛看得多了會丟掉自我似的。我深吸口氣,心道,怕他個鳥甚,別把這羅洪利當成個領導,拋卻於娜家族的關係,他什麼也不是。於是大方說道:“羅廠長,我想請問您一個問題,是不是咱們廠想要開工,就一定離不開王瑜呢?”
王瑜從老廠基層員工一步一個腳印地幹到核心領導層,長期任職公司生產總監兼生產部部長。工廠裏的事,從配方選擇到工藝技術,從設備運轉到工程維護,從產品生產到質量監察,方方麵麵的工作都離不開他。廠裏換個領導,還就真的一時半會兒玩不轉。羅洪利原本是安排來監視王瑜的,沒想到王瑜以結婚為由,用休假的方式撇脫了他的監管,羅洪利撲了個空,又不得不接受王瑜留下如此龐大的一個攤子,他心裏,必然是蓮子心裏苦、梨兒腹內酸啊。
我故意用話語激他,意思是問他,是否隻有王瑜才能夠勝任領導的位置,而他不行。羅洪利果然被掀動了逆鱗,不禁有些憤怒,皺眉說道:“你什麼意思!”
我道:“羅廠長,王瑜不在廠裏的這段時間,如果我們下麵的齊心協力輔佐您,幹幹脆脆地把廠子開起來……”
羅洪利聽聞,略略思索,立時哈哈大笑道:“陸班長是想用激將法,讓我將開工的功勞獨攬懷裏,是這樣吧?但是呢,”他撚著煙頭掐滅在煙缸裏,和藹地笑了笑,道:“我已經是年過半百的老家夥了,早就放棄了一切功利之心,隻想頤養天年了,怎麼還能搶年輕人的功勞呢?咱們廠還是要等王部長回來以後,才能正式開工。”
“至於陸班長你,”羅洪利不禁抬頭思索一陣,道,“你也是個有上進心的年輕人,擔心開工期間不給你安排工作任務,沒有業績在手,難以往上發展,是吧?”
我嘿嘿直笑。
羅洪利也笑,擺擺手道:“回去吧,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事已至此,沒了多耽擱的必要。我心知羅洪利也不是個能做得了主的人物,他不可能給我下放權力、給我資源。被打擊了的王瑜一係眾人,必然個個都在某張“黑名單”上掛了名,而那“黑名單”,想必便是於娜家族一個字一個字寫下的。眼下,除非艾仲澤重新獲得話語權、王瑜回到副總的位置上去,否則,在化工新廠裏,我是萬萬沒有翻身的指望了。
而在羅洪利這裏難討到好,沒有分毫的權利在手,我又該將如何在舉步維艱的境地中,幫助王瑜回歸大位呢?在混沒有個答案的思索中,我漸漸頭昏腦漲。
……
下午把自己手頭丁點的工作做完,痛快地衝了個澡,回到宿舍推門而入,一個陌生的男子卻映入眼簾。
他的身材瘦長,穿著一襲已經發灰了的黑衣,正躺在吳二民的床鋪上玩著手機。一個髒兮兮、破破爛爛的背包斜斜地丟在地上,一件沾滿塵土的髒衣服從背包的口袋裏滾落出來,就那樣似一條抹布般無精打采地鋪在地麵上。一個黑色的吉他包倒是幹幹淨淨、規規矩矩地落在床鋪裏的牆邊,甚至吉他包的布麵上,連個褶皺的痕跡都不曾有。
兩個包的鮮明對比倒讓我覺得有趣,我招呼他道:“你就是老吳的兒子,吳景泉吧?”
男子取下耳朵裏塞著的耳機,半撐起身子,有些淩亂的長頭發之下,一雙略帶萎靡之意的眼睛像是沒有睡醒般看了看我,動了動蓄了薄薄的、讓他顯得還很青澀幼稚的一層胡須的嘴唇,點頭說道:“你是陸鳴?”
我用毛巾擦拭著濕漉漉的頭發,笑道:“你小子,我是你叔,叫鳴叔!”
“切!”吳景泉不屑回敬道:“我爸比你大了十幾歲,你該叫他叔才對!我爸是你叔,我是你兄弟!”
這直言直語的少年倒令我糾纏煩躁的心情一掃而光,白天的時間到了快要結束的現在,反而愉悅了起來。我坐在吳景泉的身邊,看著他把玩手機遊戲的一雙手。
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啊……顏色是黢黑的,表麵是肮髒的,滿是灰泥的指甲縫,和皴裂粗糙的虎口皮膚,的確,這是一雙搬磚建房的手。
“看什麼看!麻將,你玩不玩?”
我又看向他的吉他包,伸出手來笑道:“我這雙彈吉他弦的手,是不摸麻將牌的。”
“裝蒜,我爸說你賭博賭得很凶。”
“你爸跟你提起我?”
“嗯。”
“他還說什麼了?”
“他說你有潔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