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都市的夜景,大抵是相似的。寬敞的馬路,路的兩旁是濃密高大的樹蔭,再兩旁,是光鮮亮麗的招牌和霓虹。城市是死的,人是活的。可活著的人,無非是從一個地方抵達另一個地方,朝暮不息,至死方休。
\t此刻的窗外,雖是陌生的杭州,卻是同任何都市一樣熟悉的情景。獨行的人在視網膜上抹過一個背影的孤獨,攜手的人則抹過雙份的孤獨,乘車的人,是被囚禁著的孤獨。
\t林裳的頭發不再像從前那樣總是精心護理、梳得一絲不苟,比那洗發水廣告中經過PS修改的圖片上女孩的頭發美好得多。而此時微有些淩亂,散發著一種油膩和塵垢的感覺,像個頭皮發癢的大廚,顛勺時隨手在頭頂上抓了一抓。
\t我看著林裳的臉,帶著熟悉的感覺。我靜靜地撫向她,抬著的手指想要觸碰她的眼睛,手掌卻在昏黃路燈的泛光中,凝固成僵硬的姿勢。她好像,距離我有些遠了,我夠不到她。
\t林裳不理我做些什麼,她掰開塑料袋裏裝著的一雙木質一次性筷子,卻連筷子都仿佛頹唐得有些無精打采,一長一短,長的末尾突出笨拙的凸起,短的一支卻又帶著過分尖銳的刺。
\t林裳無奈地瞧著這雙筷子,歎了口氣,夾起一隻小籠包。原本可能裹滿了湯汁的包子此時卻像是蠟燭上流下而凝固了的蠟油,泛著一層即使是餓極了的人也會瞬間失去食欲的油黃。她小口咬下包子一角,抬頭輕輕咀嚼,垂著眼皮輕輕甩了甩鬢邊的發絲。而我的《蓮花》敞開的書頁失去了重力的平衡,疏剌剌地自動地翻起了頁來。一切都顯得那樣令人煩躁。
\t“這包子鋪,也是你家裏的產業?”
\t“嗯,”林裳點點頭,“開得不多,隻有幾家,生意卻都很好。”
\t“還是從前,‘賽西施’的包子鋪的配方吧?”
\t“是倒是,隻不過外人做出來的,總比媽媽親自做的,差了一些。”
\t兩人單薄地說了幾句,再度陷入沉默。
\t林裳像是嚼蠟般地吃光了一隻包子,頓了頓,從飯盒裏夾起另一隻形狀最完整、外表最好看的包子,像是從一筐蔫吧流水的西紅柿裏,挑出了一隻難得飽滿圓整的。抬手伸向我的嘴邊,道:“嚐嚐味道吧……試試好不好吃?”
\t包子冷得發硬,毫無口感。入口嚼了幾下,稍稍變軟,滋味便像是深深醞釀,而後一突一突地,濃烈地釋放出來。
\t“今天的差不多都是我包的呢……手生了,做了很多廢品,”林裳用筷子指指飯盒,又道,“做得不好,就得我自己吃掉。以前我每天的中飯晚飯,幾乎都是包子……做好一隻包子,要控製好肉餡的肥瘦比例、湯汁的量、麵皮的厚薄,總之,這包子餡厚流油,麵皮卻要像紙一樣透明。出鍋的時候,如果笨手笨腳,很容易就弄爛了,弄爛的,隻好我自己吃掉,怎麼樣?味道還好嗎?”
\t“味道很好,就是……就是麵皮有一點兒鹹味,倒是挺特別的。”
\t林裳難得地微微一笑,說道:“這點鹹味,是我的獨創。”
\t“嗯,這很特別,也許我會很想念這隻包子的味道的。”
\t“再吃一個吧?”
\t“好。”
\t“沒有完整的了……”林裳歉意地笑笑,先後夾起一片麵皮和一塊肉餡,送進我的嘴裏。而後喃喃說道,“小時候幫媽媽和麵,一邊和一邊挨罵,委屈的時候,就默默地掉眼淚,吧嗒吧嗒地,把眼淚滴進了粉裏……包子蒸好了,我卻總覺得麵皮是鹹鹹的。所以我傻傻地以為,包子的鹹味,就是我的眼淚的味道。”
\t“怎麼會,”我心中泛起酸楚,像是遊水的人被翻湧的海浪撲在麵上,一陣陣的窒息感襲來,令我幾乎哽咽。而我的臉上卻掛著不置信的微笑說道,“幾滴淚,就真能把包子弄鹹了?除非……我聽說,最心痛的時候,眼淚是最鹹的。”
\t“說的也是……不過後來,我給粉麵中加了些鹽水,倒成就了今天這特有的味道,”林裳自己又吃了些,抬頭又問,“還吃嗎?”
\t“還吃。”
\t“你沒有吃晚餐嗎?”
\t“吃過晚餐了……不過是昨晚的了,火車上吃的,大概是火腿腸和方便麵的經典組合。”
\t“哦……那你要多吃一點才行。”林裳淡淡地應了一句,很快又夾起兩隻爛包子給我。她伸向我的手臂短暫地遮住了我的視線,而當我再次看到她麵容的時候,她的臉頰上,已經淌下了兩行清淚,彙集在下巴尖上,落進了飯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