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逝用他那戴滿了誇張金屬戒指的左手向我招了招手,消瘦的臉上,一雙眼睛顯得更加深邃銳利。他露出微笑,幾步走下舞台,來到酒桌旁。而我在驚異中,終於帶著感激和慚愧的神情,給魏航了一張擠出了笑容的臉。
\t“過來吧,三兒,好好喝幾杯!”魏航摟住我的肩膀,希望我能和他一起,跟久違了的花逝,重溫一遍從前相處時的那些光輝而唏噓的曆程。花逝也絲毫不端架子,平靜地為我喝空了的酒杯裏重新斟滿了酒。
\t魏航招呼樂隊眾兄弟重新落座,小小的酒桌旁,圍著一群彼此挨得很近的青年男女,酒桌上淡淡的燭火映照著每一張真實而誠懇的臉龐。在彼此的體溫融合當中,我感到了一種久違了的溫暖。仿佛一群茹毛飲血的原始人,在淒風苦雨的淒冷折磨後,終於在一個小小的山洞裏生了一團光亮的火堆。圍坐在火堆旁,一切都不再冰冷如霜。
\t“你的野蠻小女友呢?”花逝問我,“上次在海洋館裏見到我,怎麼不和我打個招呼?”
\t我輕笑道:“原來那時,你早就瞧見了我們……我們,現在不在一起了。”
\t花逝點點頭,飲酒。說道:“在一起,不在一起,各自安好吧。”
\t“是啊,”我仿佛若有所思,“各自安好,就好。”
\t眾人陷入了一種粘稠的沉默。許久,花逝仰麵,雙目漫無目的地在天花板上左右橫掃,歎口氣說:“這些日子我總在思考……思考一些,有關於愛情的東西。如果你們並不覺得,我這個半老的男人說話無聊,我倒願意和你們共同分享。”
\t“當然。”我作為代表回應道。
\t“所謂愛情,不過是隔岸觀景。”花逝立題。
\t而後他正色說道,“兩個彼此相愛的人,擁抱的時候,總恨不得將對方揉進自己身體裏。可其實,那不過是一種幻想。從前我愛著那個女人的時候,恨不得將自己今生所剩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用來和她相伴,用來將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以為那樣就可以到達天荒地老。我甚至想過,當我們老死以後,我們的骨灰摻和在一起,像是物理化學當中,熵增實驗那樣,摻和到密不可分的程度,再也不會分開。再將‘我們’灑遍一片密林的每一分土地,為樹木和林草潤澤生命的能量……”
\t花逝的眼睛裏閃爍著明亮卻又黯然的光,像是不甚晴朗的夜空中,那些原本暗紅色的星光:“那會是多麼的美好啊……”
\t“可是”,花逝話鋒一轉,又道,“可是,當我還憧憬著自己這荒唐的夢想的時候,她已經完成了整個人、整顆心、整副靈魂的轉變,就好像承載著她生命的軀體裏,被施加了靈魂轉移的魔咒。盡管我還是那樣凝望著她,她的眼神卻在不經意間,一點一點地改變了。”
\t“於是我的身體失去了她的溫度……可怕的是,我的靈魂卻好像和她的幻想,就像我想象當中我們的骨灰一樣摻雜在了一起……你們能夠想象,許多時候,我獨自彈吉他的時候,我的眼前,真的就有她的樣子嗎?所以,其實在‘殘缺’裏,我所彈的每一支曲子,都是為她而奏。”
\t酒桌上方的空氣裏,彌漫著一片極其輕微的歎息聲。
\t“你們以為我等了她十年,其實並不是那樣,”花逝用靈巧的指尖撫摸著酒杯的邊緣,目光隨著指尖的移動而越發陰沉,“其實,我是想用十年的光景,一點一點、一絲一絲地,將她留給我的,他媽的幻影,從我的靈魂中抽走!可我也用了十年的時間,將屬於我和她鉸結在一起的兩張細密的網,糅合出了更多、更難以解開的死結。”
\t“相信我……”花逝忽然欠了欠身,將他的麵孔湊近燭火。於是一張張臉地環視眾人的他的眼睛,充滿了冷冷的尖利,仿佛利劍直透心底,“相信我,隻要‘愛情’發生了,它就永遠也不可能被遺忘了!”
\t說完,花逝像是一隻泄了氣,卻又泄得不夠充分的氣球,歪倒在靠背裏,腦袋有氣無力地垂低著。而周遭眾人的神色漸變,朝著凝重的方向不可逆轉。年紀最輕的吳景泉若有所思、崽崽和小廝互相對視苦笑搖頭、尕龍仿佛想起了他那同他的貝斯一樣重要的女人、魏航陰鬱的臉上一陣抽動,許是想起了每晚抱著收音機孤獨入眠的CoCo、而郭芓蕎,裹在碎花斜襟盤扣上衣和淡妝清抹當中的她,凝重而憂傷,更像是被精致美好包裝紙精心修飾著,卻其實早已被剪斷根莖,隻等枯萎殘死的玫瑰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