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兩年了……月光之城依舊保持著它原本的模樣。如果硬要在相同的空間裏尋找不同,那些湮沒在黑暗當中的細節,我能發覺的,也許就是坑窪不平的小徑旁叢生了更長更密集的雜草、暗紅色磚牆上多了些崩裂破碎的痕跡、而那些圍牆頂上曾在月光下燦燦生輝的碎玻璃渣,也似乎在塵霾、霧靄、風吹、雨林的反複摧殘下變得不再鮮亮動人,隻是一片渾濁的暗黃。
\t時間像是江南絲綢般輕柔地拂過精美絕倫的沙畫,再輕柔的動作,也終將帶著沉重的力量,破壞掉人力製造的一切曾經的美好。而月光之城越來越幽深陳舊了,像是某個時刻羅布泊西岸的樓蘭古城,在風蝕和砂礫當中,保持的那種長久的欲衰未衰的情形。
\t吊兒郎當的日子一去不複返,可此時我腦海裏有關於身邊一切的情形,卻仍是那些年輕時候的放蕩不羈。破敗籃球場橫放的水泥柱上,有我醉酒後仰麵朝天躺著的影子;小石桌旁歪歪斜斜的石凳上,有我獨自仰望夜空慨當以慷的影子;花草叢中偶爾出現的在兩年前被我踢進的一個個沾滿塵垢的易拉罐,仿佛還叮當作響,發出與水泥地麵反複碰觸的輕響。
\t可是……
\t可是在這些表麵的映像之後,總淡淡地掩藏著一種莫名心塞的情緒。我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於是早已習慣直麵自己情緒的我,就像撕爛護心的胸衣似的,把內裏的一切都暴露出來。於是我看透了自己,此刻的自己,所思所想,無不是那個女人,被我想象作月光下最美麗的女子,林裳。
\t她在我腦海中的映像其實並不是十分清晰的,某些朦朧欲睡或是迷蒙未醒的時刻,我總會恍惚地將她的印象當成是一場不切實際而又淒美妙動的夢。她的聲音如夢似幻、她的香味極盡誘惑、她的麵容玲瓏絕美……可當真試圖去回憶有關於她的一切細節之時,我卻似乎又什麼都想不起來,就連她的相貌,似乎也都變成了一團模糊的餘影。
\t可唯獨我們即將分別之際,在杭州時短暫相處的幾個鍾頭,卻曆曆在目,像是適才才看過的電影,記憶中帶著溫熱的感覺,仿佛身臨其境,一切觸手可及。坐在咖啡店對麵的林裳疲倦中帶著蹉跎,就像這些年來她不願去做卻又不得不去做的事情。而她夾起的那些早已冷透,沒有了絲毫口感和香味的小籠包子,被她輕輕地咬去一角,然後機械呆滯地咀嚼……那最令我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楚,此刻還是那樣的強烈。
\t走到那間熟悉卻又陌生了兩年的老舊電影院門外,觸摸著木門上越發剝落的漆皮,感覺自己的心田也正像是這樣翹起卷曲的漆皮一樣,龜裂幹枯,草木不生。焦躁的熱浪催生著死亡般生猛的力量,就好像我麵前的這道門,如若被我推開,便會出現一條徑直通往地獄的甬道……
\t然而我還是想在這老電影院裏老朽了的木頭椅子上坐一坐、想一想。
\t手指微微用力,大門立時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想象中迎麵撲來的帶著濃重黴味的氣體……似乎並不存在,而可能會令鼻腔刺激、喉嚨不適的飛揚而起的塵土也似乎銷聲匿跡。我忽而有種感覺……感覺這間電影院,仿佛是翻新了一樣,又或者,穿過了時間之河,來到了它在上遊時的那片嶄新的空間裏。
\t大門洞開的最後一瞬,空氣中由外而內地輕輕拂起了一陣微風,大門裏立時叮叮當當地響起了一陣清脆悅耳的風鈴聲。
\t這並不是幻聽,是真的風鈴!有人在老電影院的門框上掛了一隻風鈴!
\t隨著大門的徹底打開,月光灑了進去,我先是注意到腳下的一片月光灑滿了的地麵上,皎潔如畫,竟幹淨地沒有一絲塵埃。跟著目光向上,聚焦在一枚身著圓錐形裙子的女娃形象的風鈴之上。
\t女娃的發辮即是風鈴的牽索。她的臉上是笑成了月牙兒狀的兩隻眼睛,和紅紅的小嘴唇。她的圓錐形陶瓷質地的裙擺即是風鈴的聲筒。而她的兩隻低垂而下的小腳丫是兩顆瓷珠,就是這兩顆瓷珠,在夜風的吹拂下,擊在裙擺之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一聲聲地悠遠蕩開,一陣陣地攪動斷腸。
\t麵對著這般孤寂到了極點的情狀,隻一瞬,我便熱淚盈眶。我猜,這枚風鈴一定是林裳親手掛上去的,一定是的!隻有她,才會營造出這樣“淒涼溫馨”的畫麵!
\t我對著作響的風鈴發了好一陣子呆,仿佛此刻的自己忽地成為了將它剛剛掛好的她,我體會著她的心情,我作出她可能會作出的表情……我竟漸漸地微笑了,可又重重地心痛了。
\t待目力適應了電影院內裏的黑暗,我邁步走進。
\t不甚高的天花板上竟有些五顏六色的光在隱隱顫動。而我終於有所察覺,並在門內左近的牆壁上發現一條老式電源開關的拉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