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馳的汽車載著沉默的人一路飛馳。我目不及物,眼前一片昏沉的黑暗。隻有耳邊隆隆的發動機聲不絕於耳,可時間久了,可憐的聽覺神經也漸漸麻木。身邊兩個強壯的漢子壯碩的身軀將我擠在夾縫當中,隨著偶然的轉向,不斷地撞擊著我的肩膀。從海青工具廠出發,時間已經約莫過去了半個鍾頭。我早已無法判斷究竟身處何方。
\t於是在這黑暗的搖晃中,我的思緒再次飛回了那個靈魂比身體更痛苦的夜晚。
\t……
\t文惜冰涼得毫無生氣的手掌劃過我的臉龐,在劇烈的疼痛當中,這點淡淡的冰涼,卻仿佛是在熾熱的汙濁的水中,注入了一汪冰涼的溫柔的清泉。周身上下的感覺神經忽然變得異常敏銳,刺目的燈光、健碩的警察、沉重的鐵棍,以及搖下的車窗玻璃裏,憤怒中擠皺了整副麵孔的文斌。
\t王瑜的身子隱隱地從豐田霸道車身旁探出,隱藏在陰影中的麵目看不清楚,但他口中緊咬的煙頭明明滅滅的頻率快得令人感到恐懼。而跪在身邊草地上的文惜嚶嚶地哭著,仿佛不斷加在她靈魂上的痛苦終於強烈到了無法承受的極限。她用顫抖的聲音向著文斌的方向撕心裂肺地喊道:“你要打死他,先打死我好了!”
\t圍攏的警察漸漸散去,在領導的家事當中,他們很聰明地疏遠了極遠距離的回避。
\t文斌從警車中走出,心神不寧的他甚至被腳下的石頭塊絆了個趔趄,他走向文惜,不甚高大的身子在此刻更顯得矮小。
\t“文惜,”他艱難地抬起手臂指向文惜,仿佛失望透頂,“我和你媽辛辛苦苦把你養活到大,一直以來,都給了你最無私的關愛、和最高層次的教育,我們……我們把你撫養成人,不求回報,也不需要你來給我們養老,我們希望的……希望的隻是,你能做你喜歡的事情、過上最幸福的生活……可你!”
\t文斌長歎一口惡氣,厲聲說道:“可你……你怎麼就這麼不檢點!你你……你跟他……那麼不要臉的照片,竟然還落在了別人的手裏!”
\t“我跟他怎麼了?”文惜從未向今天這般在她的父親麵前如此地強勢。她仿佛變了一個人似的,令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懼,“我隻是……我隻是跟我愛過的人,用最真誠的愛、和最純潔的心靈,共享了屬於兩個青年,自由選擇的、最最純真美好的初戀!”
\t文斌聽完,恨鐵不成鋼地暴跳一下,習慣性地高舉起了不知重重地落在自己女兒身上多少次的手掌。
\t文惜先是本能地一個瑟縮,用她那不知做過多少次的躲閃動作,去迎接父親手掌的到來。而文斌顫抖在空中遲遲沒有落下的手,倒反而讓她發了一陣子的愣。
\t她反應過來,突然提高了幾十個分貝的音量,大聲喊道:“你還想打我,是嗎?你還沒有打夠我,是嗎?”
\t回聲在空蕩的草地裏,竟然幽幽地回蕩了許多次。而我狼狽地側躺在地,來自肋部的劇痛令我左右難捱。被捆綁住的身體無法調整出一幅迎接痛楚的姿勢,於是發自喉管深處無法控製的低聲哀嚎,和文惜的回聲摻雜在一起,聽起來隻覺一片悲哀的淒涼。
\t“你口口聲聲說,讓我做最喜歡的事情、讓我過上最幸福的生活……那好,您告訴我,爸爸,請您告訴我,您的女兒文惜,小時候最喜歡看的動畫片,是哪一部?”
\t文斌的嘴唇動了動,牽動著他的思索。但仿佛魚竿從水中拽起的隻是一節脫了釣鉤的絲線,記憶的魚塘裏,早已魚蝦盡亡。他啞口無言,冷風拂過他微有些脫發的頭頂,掀起了幾根蒼老的發絲。
\t“我再問您,女兒上初中時,最喜歡看的雜誌,是哪一本?”
\t文斌依舊無言。
\t“高中時候,女兒用第一次掙得的稿費,給您和媽媽分別買了一件禮物……那件禮物,又是什麼?”
\t文斌的神情像極了一名學業不專的學生,在考試時遇到了一道眼熟的選擇題,可鉛筆尖落在了答題卡上時,他又遲遲未能做出最肯定的選擇。
\t“好……”文惜吃吃地苦澀地笑了一笑,又問道,“就算這些小事太過久遠、太過細枝末節……那請問您,2009年10月,媽媽在國外,而我得急性闌尾炎,在醫院手術的當晚,您真的因為工作太過忙碌而沒能來看女兒一眼嗎?”
\t文斌陡然緊繃了身軀,仿佛血液凝固。
\t“對不起,爸爸,女兒今晚真的太無禮、太不敬了……”文惜垂首,用最無力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問道:“可是爸爸,您把女兒托付給王瑜……您幫他得到了他想要的鐵路專用線,而他幫您,幫您得到了您想要的加官進爵……從開始到現在,您究竟有沒有問過女兒,女兒的選擇究竟幸福不幸福、快樂不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