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的走廊裏寂然無聲,隨著走廊延伸的昏暗漸漸濃鬱在看不真切的盡頭。幾盞電路連接不甚牢靠的燈管呲呲啦啦地發出忽明忽暗的,光線的聲音。踩著咄咄有聲的腳步,走在這生老病死歸宿般的醫院走廊裏,心情莫名煩躁,一陣一陣地糟糕。
\t回到林裳的床邊坐下,癡癡地看著她那被淚水花亂了的臉龐,心中隻是有無數個問號,像是圍著燈光胡亂轉悠的夏日小蟲般,嚶嚶嗡嗡地想著。時而想著她那即使用憐憫也無法觸及的內心,感到彷徨著的憂傷;時而被未知的將來煩擾得魂不守舍;時而攥緊了拳頭,為林裳一路走來所曆經的命運的不公而感到無從發泄的憤怒;時而……時而心裏默默思索,究竟愛一個人,是為了什麼?
\t為什麼要愛?而愛,為何總是那樣地沉重、那樣地疼痛?
\t我承受著心尖的酸楚,為林裳打來熱水,沾濕了毛巾。解開她領口的衣扣,歎口氣,一點又一點,洗去塵霾般地擦淨她的臉龐。我擦拭得極認真,極輕,一點點、一點點地恢複了她有些過分白皙的臉龐。那動作輕柔卻清晰,就像我一直以為,自己會是那個惟一一個幫助她洗淨鉛華的人。而我望著她平靜睡熟了的臉龐,仿佛看著一副令人感到無比心動卻又無比平靜的水粉畫,任誰又能夠忍心,在這般美麗動人的畫卷上,留下些抹不去的汙痕?
\t不由得,就這般癡了。直到手中的毛巾不再溫熱,徹底冰涼。重新潤濕毛巾,浣洗幹淨,擰幹水分。
\t洗淨了她的臉龐,我從被窩裏抽出她的手來,想要分別擦淨。可林裳緊緊攥住的雙拳,無論我如何努力地掰開手指,也沒辦法為她還原一對曾經柔若無骨的雙手。而病床上潔白的床單、潔白的枕套,卻在林裳蒼白臉龐的對比中,竟顯出有些令人痛心的黃褐。
\t僵持中,她竟幽幽地醒轉來,卻仿佛不願睜眼來看這個令她心痛的世界。於是緊緊鎖緊了眼簾,卻把俊俏的鼻尖,憋成了酸楚時那種特有的殷紅。
\t盡管此時,我和她之間的距離如此地近,近得仿佛能夠聽見她呼吸的聲音。可我們之間,又仿佛隔著一層看不見、觸不及的薄膜,這層淡淡的隔膜,封死的是她所有回應我的意願。
\t“在醫院?”她終於問道。
\t我在勉強的微笑中伸手撫了撫她有些涼意的發絲,低聲說道:“放心,醫生說了,沒有什麼大事,隻是你需要靜養、好生休息。”我的聲線啞得像是生了鏽的琴弦撥出的雜音,“好生休息……一切,總都會好起來的。”
\t林裳睜開滿盈了兩包淚水的紅腫的雙眼,看著我,也像是透過我的肉身,看向了這淒冷的世界。
\t許久她說:“扶我……扶我坐起來吧……”
\t她掙紮著坐起,忽然像是剛剛想起來似的問道:“媽媽呢?媽媽她怎麼樣?”話音未落,猛地掀起被子就要下地。
\t“深夜了!無論如何天亮了再回去!”我扶住她的肩膀按住她道,“至少現在還有穆雪照顧她,可如果你不顧自己的身子,病倒了,接下來又有誰能像你一樣地照顧她呢?穆雪嗎?我想,她也在承受著她從未承受過的壓力吧。”
\t林裳縮在我的臂彎裏哭泣,聲音聽起來像是上映的電影畫麵上,漆黑背景中那幾個純白色的字幕,觸目驚心般地清晰。那哭聲傳入心房表麵的溝壑,如此精準無誤地慣透了我的心髒。
\t她哭著,我卻微微揚起了嘴角,像個安慰悲傷女孩的父親。我忽然察覺,愛上一個女人,在某個時刻,會自覺地希望,自己如同父親般偉大,給予她最無私和最純粹的關心和愛護。
\t像個父親般不計較她的一切。可她的父親,艾仲澤,卻隻是不在乎她所有的一切。
\t一字之差,謬誤之遙。
\t我為她仿佛比病號服更單薄的身子披上被子,說:“狠狠哭一次,把所有的眼淚都哭幹淨了,讓幹涸了的心底徹底淪為無可救藥的沙漠,或許那樣,也就不必再去忍受暴虐陽光的燒灼了。”
\t“沒事的……我沒事的,我不需要那樣……”林裳伸手拂在我的臉上,抬起眼簾看著我道,“痛原來也是分層次、有境界的……以前會覺得痛久了、痛麻木就不痛了,也許那就是痛的最高境界……可現在想想,痛到了深處,反而令人對痛覺心生眷戀,這才是最最不可思議的極境。”
\t我無聲中點了點頭。
\t“已經失去了一切,就不再擔心失去什麼了……放心,陸鳴,我很好,就像你說的一樣,現在這一切都是暫時的,會過去的……一切都會歸於平靜,塵歸塵、土歸土,曾經努力灑向天空中的一捧細沙,很快就會落定,老老實實地回到了它們該回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