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翠微峰的高標(1 / 2)

翠微峰的高標

天下中文

作者:李建軍

贛南有個寧都,寧都有個翠微峰,翠微峰上有棟廣二丈、深一丈五尺的房子,叫易堂。翠微峰位於寧都之西,距城十裏許,為精金山十二峰之一。十二峰彼此相連,綿延數十裏,景色奇絕,而以翠微為最。翠微峰拔地而起,邈然孤特,挺拔俊偉,可百餘丈,四麵陡峭如斧削,橫看如踞獅,側看似利劍;南麵有裂坼,雖極險峻,但有棧道,可攀附而上。

彭士望的《翠微峰易堂記》,對翠微峰和易堂,有極為細致的描述,其峰“峭壁赤翥,辟翕陡絕,望蔥鬱……山周身塊石,惟一徑峻狹曲直,中岩洞出沒,梯磴行貫魚,技勇無所施。人一步不盡險,皆死地。”其堂則“左右從兩廡,因地勢並長。堂前門外隙地,舊有泉湧出,亦甘冽,瀦為塘,積淤易塞。道左高柳出天半,垂條拂地,春時縹緲,濯濯可愛。乃更循圃下路,過塘塍可三十步,有堂負右幹絕隘,室絕小,可八九間。橫小室南向,餘俱西麵。壁臨汲道,不得方列,恒不得見日星。獨逼側,並左幹壁行向盡,小柵門,藤蘿交蔭。磴道下可三丈,有泉澄碧,甘冽寒潔,生石峽中。脈南出湧小泉,狀如葫蘆,汪汪大井闌,巨石其外,下鑿石底,深廣二十尺,數百人可均給”。翠微峰的傳說很多,尤以漢代張麗英的登仙,最為有名,但它的盛名,卻成於以魏禧為代表的易堂九子。

魏禧等人的文章,我在語文書和其他地方讀過,而易堂九子的行藏和清標,早先也多有了解。所謂“九子”,即魏氏三兄弟(魏禧與兄魏際瑞、弟魏禮)、彭士望、林時益、李騰蛟、邱維屏、彭任、曾燦。他們不僅是詩人和學者,還是有著經天緯地抱負的誌士,是有著濟世利物宏願的仁人。他們懷瑾握瑜、誌存高遠,卻不幸遭逢國破家亡的亂世。身處天崩地解之際,卻既無能解民於倒懸,又無力扶大廈之將傾;既不願奴事新朝,又不能忘情舊邦。那麼,最後的選擇,便隻有一個:逃。

然而,在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境遇裏,他們又能逃向何處?天造地設的桃花源,隻不過是“苦親久矣”的人們想象出來的幻境。令人訝異的是,一群不肯與新朝左右周旋、進退俯仰的讀書人,卻硬是把一件不可能的事變成了現實,終於在翠微峰巔,開辟出了自己的桃花源。

對於翠微峰,我有很多的好奇。來到寧都,我便有拜謁的念想;來到翠微峰下,我便有攀登的衝動。我想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座山峰,我想知道,那些身處亂世的人們,如何在極難攀登的山巔,營造出了一個潔身避世的空中桃花源。

翠微峰實在太陡峭太險峻了。很難想象,易堂九子是怎樣將體衰的老人和力弱的孩子,送上去的。現在的足所蹬踏與手所攀援的設施,極為周全,攀登起來,應該比古人更省力,也更安全。然而,登上翠微峰頂,我早已經氣喘籲籲,身上的T恤衫,已經能擰出水來了。翠微峰巔,平展開闊,草木叢生;地麵僅餘房基的些許遺跡,隱隱然可見當年建築的規製。遠望寧都城,樓宇儼然,曆曆如畫。遙想當年,易堂九子齊集於此,每逢朔望,便穿戴明製的士子衣冠,聽魏禧之父魏兆鳳宣講經義。誦經讀史,吟詩作賦,縱論古今,月旦人物,——在一個血雨腥風、地動山搖的時代,這樣的隱居生活,實在幸運得有些令人難以置信。

順治四年(1647年),清軍占領贛南,新上任的知縣頒布律令,嚴禁辟地隱居,否則,人無分老幼,格殺勿論。為了保護隱居翠微峰的親朋,長子魏際瑞,降身辱誌,與官府周旋。然而,在亂世裏,人們常常活在官與匪的擠軋裏。易堂裏的讀書人,躲過了官的清剿,卻躲不過匪的襲擾——他們終於不堪其擾,星流雲散。

任何力量都無法摧毀的,是他們對故國的忠誠。易堂九子痛恨那些失節附清的士人。若錢謙益、吳偉業者,最為他們所不齒。彭士望在《讀虞山梅村詩集有歎》中說:“黨人傾國論難平,吾少猶曾漫識荊。早貴名高嗟晚節,風流江左誤柔情。詩篇老去空垂涕,史冊憶來未忍聽。珍重役人哀役死,魚熊兒誦要分明。”詩人對錢、吳二人的不滿和諷刺,是溢於言表的;詩中所表達的態度,也是易堂九子所共有的。易堂人物,都拒絕與清廷合作,其中,尤以魏禧的拒絕清廷博學鴻儒特科考試,最為決絕和典型。

拒絕與異族合作,拒絕奴事新朝,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因為,滿人對漢族的民族歧視的確是存在的,例如,毫無道理的“剃發令”就規定:“凡投誠官吏軍民皆著剃發。衣冠悉遵本朝製度。各官宜痛改故明陋習,共砥忠廉。”(《清世祖實錄》卷五,中華書局,1985年影印本,第三冊,第59頁)這不僅是對明代遺民的極大羞辱,也是對漢人的“身體倫理”的野蠻踐踏。儒家經典《孝經》雲:“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所以,“剃發令”一出,天下愕然,反清情緒,極為高漲。漢人百姓誓言:“寧為束發鬼,不作剃頭人。”滿清朝廷則針鋒相對:“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最後的結果是,刀刃征服了肉身,而漢人的血性和骨氣,也受到了毀滅性的摧折。後有民諺曰:“聞道頭堪剃,無人不剃頭。有頭無不剃,不剃不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