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欄玉砌應猶在
人文歐洲
“讀史使人明智,讀詩使人靈秀,數學使人周密,物理學使人深刻,倫理學使人莊重,邏輯修辭學使人善辯;凡有所學,皆成性格。”
弗蘭西斯?培根在1597年出版的《論說文集》裏如是說。培根的話,是一位文藝複興時期知識分子的良好寫照。那個時代,受教育意味著作為一個大寫的人被全方位啟蒙。一個知識分子的定義,乃通曉古今,兼修文理,集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之大成者。
從文藝複興到工業革命,其間的歐洲知識分子,大多既酷愛哲學,又涉足科學。而工業革命後社會對產業工人的大量需求,迫使歐洲的教育體製與時俱進,傳統教育概念悄悄變異;20世紀幾番科技革命,歐洲教育領域漸顯奇山異水的無限風光,而人文傳統卻備受挑戰;21世紀,人類全麵進入信息化時代,傳統教育體製更被排擠疏忽,曾經讓人引以為豪的集大成者漸行漸稀,知識分子迷茫彷徨,焦慮萬分:人類已然走到了與機器抗衡的文明階段。人性何去何從?傳統意義上的人文教育何去何從?
最近讀書,恰好接觸到三個與教育相關的人物。一個是19世紀的亞力山大?馮?洪堡特(Alexander von Humboldt,1769—1859),一個是20世紀的泰奧德?W.阿多諾(Theodor W. Adorno,1903—1969),還有一個是21世紀的康拉德?保羅?李斯曼(Konrad Paul Liessmann,1953—)。有趣的是,這三位人物所著與歐洲教育相關的書籍,其書名一脈相承,從洪堡特的“教育”概念到阿多諾的“半教育”概念,又從阿多諾的“半教育”概念到李斯曼的“非教育”概念,三部作品把兩個多世紀以來歐洲教育的無限風光盡收眼底,同時,也將人文教學今昔遭遇的瓶頸,脈絡清晰地暴露無疑。
洪堡特的《教育理論》(Theorie der Bildung,寫於1792/1793,後人整理),阿多諾的《半教育理論》(Theorie der Halbbildung,1959),李斯曼的《非教育理論》(Theorie der Unbildung,2008),三本著作可謂既言簡意賅,又語焉不詳。什麼是教育?什麼是半教育?什麼又是非教育?不誇張地說,這三部理論豐厚、哲辯高深的作品,是歐洲不同世紀對人文教育的嚴肅反思,與其時代的命脈息息相關。如果說生活於18至19世紀的洪堡特所言教育,是在如魚得水的環境裏宣揚經典人文教育,即橫掃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領域的精英教育,那麼,阿多諾便是在經典教育概念麵臨挑戰的20世紀,麵無懼色地逆流而上,力挺戰後熱血青年的文化情操,希冀抵禦物質世界和市場經濟的強大衝擊。光陰易逝,時過境遷,當初勇敢的阿多諾在21世紀的信息巨濤裏,又似乎退縮成一個欲言又止,似是而非的“半教育”專家。李斯曼從天而降,年輕英武地閃亮登場。他無所顧忌,大義凜然,麵對荒蕪的傳統人文家園,全麵挑戰當今歐洲教育體製。無論阿多諾,還是李斯曼,似乎都在“失樂園”的心態下痛楚不堪,感慨自己生不逢時:洪堡特怎就這麼幸運呢?那些人文天堂的好時光,怎就都給他一人占去了!
窺一斑而見全豹。這三位具代表意義的作家究竟在書裏傳遞著哪些人文教育的理念?他們各自生活的時代擁有怎樣的社會文化圖景?讓我們一起走進洪堡特、阿多諾和李斯曼各自生活的時代吧。
亞力山大?馮?洪堡特和《教育理論》
先讓我們走進18和19世紀,在柔和美好的昔日光環裏,回望人文歐洲曾經的璀璨!生活在那個時代的德國人亞力山大?馮?洪堡特,不僅博古通今,還神遊全球,足跡遍及北美洲、拉丁美洲和中亞等地區,在物理、化學、地質學、礦物學、火山研究、植物學、動物學、氣象學、海洋學、天文學、經濟地緣學、倫理學和人口學等領域,皆有不凡造詣。洪堡特可謂人中驕子,是歐洲經典教育的成功典範。這位被美譽為“新亞裏士多德”的科學家和教育家,如何解讀人生意義?筆者以為,他一生發出的最大感慨,或許可以歸結到他說過的一句話,即:“這就是人類的命運:活到盡頭時,會不無悲慘地比較,以短暫的人生,麵對無邊無際的知識王國,能夠做到的與夢想做到的,相距多麼遙遠!”
洪堡特出生在一個貴族家庭,父親是普魯士皇家軍官,母親是名門望族。自小他便與哥哥一起接受皇族私家啟蒙教育。洪堡特小時候並不好學,也不靈巧。他哥哥覺得小菜一碟的書籍,他閱讀得很辛苦。但是,他的私人老師很快發現他對大自然的濃厚興趣:小洪堡特不斷地搜集各種昆蟲、石頭和植物,把自己的房間整得如同一個自然博物館,或者如20世紀的德國經濟學家和作家赫伯特?斯庫拉(Herbert Scurla)所述,當時洪堡特家的親朋好友很快就戲稱他為“小藥劑師”。
接著,小洪堡特的老師很快又發現了他的另一個強項:繪畫。於是,小洪堡特得到了當時一些名畫家的點撥,並很快在銅版畫和蝕刻術等方麵嶄露頭角,17歲時便在柏林公共學院舉辦了藝術個展。都說知識可以融會貫通。一旦小洪堡特的自然觀察力和藝術天賦得到首肯,他對其他學科的興趣也閘門大開,勢頭勇猛如離弦之箭,思想智力亦如展翅雄鷹,直衝雲霄。小洪堡特的精神世界開始在私人教師的栽培下,長滿蔥鬱樹木和奇花異草。應該說,衣食無憂的洪堡特兄弟十分幸運,母親請來的家教不僅要求兩人苦學古今語言,而且還前往大學,找來一幫教授大人,讓兄弟倆係統接受各類大學課程。啟蒙政策激發了靈感,小洪堡特在博學的路途上漸入佳境,如饑似渴地暢遊知識海洋,並逐漸形成一套自己的教育理論。洪堡特在具備了一定的社會影響力後,開始力倡教育對於個人的修身養性、融入社會以獲得幸福所發揮的不可或缺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