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晴定神看那匾額的片刻,人群已在這流霞光影中漸漸散完。她不由往殿閣內墊了墊腳,小心翼翼地張望,卻還是沒見到那個的身影。她心想,他應該早就離去了罷,剛才該問問他傷勢的,或者該規勸他別再飲酒。轉過念頭,不免有些醒轉,自己不該再貪念那些了。她雙手合十,朝著內殿方向閉目祈禱道:內祖母,若您真的憐惜我,還願意眷顧我,請保佑我與他再不想見。待她睜開眼時,不想卻見到杜夫人和林夫人她們從殿閣內緩緩出來。杜夫人見到她,含笑走近後道:“我剛還跟林夫人猜,姑娘應該去哪兒了,卻不想你還在。”又拉過初晴的手細細看著,目光甚是關切道:“說了這會兒的話,都忘記問你,是否有傷著?”初晴心中有暖流湧動,她有些木訥地接受著杜夫人溫柔的關心,呆呆道:“我沒事……”林夫人也在一旁笑道:“姑娘這模樣品性俱佳,我同杜夫人都很是喜歡,不曉得姑娘貴姓,家住何處,家裏都有些什麼人?”初晴聽她如此問,猜林夫人想探聽自己家世,一時不知如何作答,這時杜夫人隨身侍女玲兒在一旁笑道:“林夫人這麼問,人家孟姑娘是會難為情的。”杜夫人也道:“林夫人向來熱情,姑娘切勿多想。”林夫人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著急,訕訕的笑著。初晴想到絲絹一事,便連忙道:“其實,杜夫人相借的絲絹很是名貴,我理應自報家門才是,我姓孟,家住在……”杜夫人未等她說完,麵上博露笑意,伸手執過她手用柔和的目光看著她道:“那絲絹我看很襯姑娘,孟姑娘如不介意是我用了多年的,便相贈與你,可好?”初晴看著神態有幾分肖似自己母親的杜夫人,覺得分外親切。初晴聽她如此說,還是急退了一步搖頭道:“不可不可,夫人接我絲絹救急已是感激不盡,如何還能奪人所愛?”她把素手伸入懷中,準備就此將絲絹遞還給杜夫人。杜夫人看出她的想法,輕輕按住那要去取絲絹的素手,眼中半是憐惜半是嗔怪道:“孟姑娘別忙著推辭,我先說個故事,你不如等聽完後再做決定。”林夫人在一旁道:“你說常來節明懿皇後畫像緬懷故人,那故人是不是和你接下來要說的故事有關?”她略微一驚,“眀懿皇後、故人、絲絹,難不成這條絲絹是眀懿皇後賞賜的。”杜夫人否認道:“這絲絹名貴難得,也不怪你這樣想,其實也是今天殿閣中提到的人,每每看著這絲絹就覺得水火無情,若那女公子尚在世,如今也十五了,隻怕求親的人家要踩破廣平侯的門檻,唉!”林夫人更是狐疑,“原來是韓侯家那位小鄉君啊,這絲絹是她的麼?”杜夫人見大家很感興趣,便掀開陳年舊事細細說來,而一側的初晴卻用手緊緊抓住那張絲絹,手心沁出了汗水,眼神哀涼又空洞,眼淚簌簌地往外湧出。此時大家的關注都在杜夫人身上,並沒有人留意到初晴失儀的神態。治和六年,那時候的杜尚書任永嘉太守多年,因治理水患頗有功績,便被先帝召回升遷留在京中。那年是杜夫人頭回隨夫君進宮,頭回參加宮廷婦人的宴集,還是頭回見到民間聲譽甚好的太後。宴席上杯碟碗筷在璀璨燈火的照映下流光溢彩,精心裝扮的後妃和命婦們在其間個個光彩照人顧盼生輝。杜夫人因初次入宮,且夫君品階並不算高,自己又身無誥命,故被安排在最末端的席位上。她煞費苦心的裝扮在這場奢華的宮廷宴集上顯得很是普通。而身旁的燭火被夜風吹得忽明忽滅,令她無所適從之下很是惦念家中那對可人的兒女。不曉得他們被乳娘哄睡了沒?這時有一名內侍行至她身前,恭謹說道太後請到跟前說話。杜夫人聽了一時發懵,內侍便再把旨意說了一遍,她這才確信,慌張起身隨他去到太後跟前。太後是個眉目慈和的老人家,正位座椅兩邊設了幾張小椅,前麵置一張小案,幾位小皇子小公主正自己的位置上玩鬧吃食。太後這時正在熱鬧的招呼著孫輩們,見他們都伶俐可愛,甚是開懷。杜夫人立在一旁悄悄觀察,好奇她右側的小椅怎麼是空的?明明小案上擺滿了各類吃食和小巧玩意?太後好像也發現了,於是問周遭的人,“文雋呢?”這時一華服女子向席間輕輕一指,柔聲笑道,“又到她母親那兒去了!”杜夫人順著方向看去果然見到一個精雕玉琢的可人兒,在一美婦人身側手舞足蹈地說著什麼,兩個人都很開心,隻是那美婦人身子單薄麵色有病容,身邊的兩位侍女都很是小心。杜夫人想起近日在京中的聽聞,猜到那華服女子應該就是今上很是寵愛的薑貴姬,美婦人是廣平候夫人,那玉質小人兒是廣平候嫡女,年僅六歲就被封為鄉君。太後搖頭半是寵溺半是抱怨地笑道:“咱們這韓丫頭,最不省心,真教人疼也不是,不疼也不是”,命邊上一位年長的內侍道,“你去請小鄉君過來,就說內祖母這兒有件好東西要給她。”薑氏令人拿了件小匣子取出一支翠色的竹蜻蜓,笑著遞給太後道:“這支竹蜻蜓是簡兒特意問他表哥要來的,想必文雋會喜歡。”太後接過細細看了看,看著小椅上滿臉不自在的錦服小男孩兒滿意地微笑著。抬頭看到內侍已領了小姑娘過來,稍稍起身和顏拉她抱到懷裏,小姑娘看著竹蜻蜓樂嗬嗬的笑著問:“內祖母,這竹蜻蜓真漂亮,是給我的麼?”太後笑道:“這是薑娘子和你簡哥哥送你的。”那小姑娘眼睛滴溜溜地轉著,回過身笑著跟薑貴姬道:“謝謝薑娘子,謝謝簡哥哥。”後妃命婦們眼見這一幕,紛紛交口笑著,直稱這對小兒女很是登對。杜夫人在一旁靜靜立著,發現那小姑娘在定定地看著她,眼神裏有些許的疑問,還未反應過來,她便自顧自走到她身邊笑著問她:“您是誰?你同我母親一樣很適合穿素淨的衣裳,很好看。”太後這才反應過來,望著她和顏道:“這就是杜大人家的娘子啊,對不住,讓你站了這麼久。”杜夫人見大家都在看她,麵上生出紅暈頷首稱是。太後繼續道:“杜卿在永嘉幾年頗為我兒分憂,夫人亦勞苦功高。”杜夫人雖緊張到底對答倒是得宜,太後心情大好,便命人賜酒。隻是,在她接過佳釀時,還是不小心打翻了酒杯,那酒水濺到淺色的衣裙上。此刻,周圍空氣瞬間凝滯,杜夫人麵色尷尬,遞酒的宮女也匍匐在地連聲喊饒。太後正欲發作準備處置那宮女時,她身邊的小姑娘已輕跳到杜夫人身邊,將一條簇新的絲絹遞給那夫人,並柔聲細語請求她內祖母不要問責那名宮女。林夫人聽到這裏偷眼看了下埋著頭的初晴,問道:“就是今天這條絲絹?”杜夫人自然輕笑著:“這條絲絹本是她母親廣平侯夫人的心愛之物,後來我找機會還她,她卻說是她母親贈我的,於是我這些年就一直小心存放著,每每來這裏我都帶上這絲絹,當是為她們母女祈福。”林夫人歎道:“聽說那場火燒了三天才滅,我看凶多吉少的多,不過公侯家的女兒教養就是好,小小年紀就曉得為別人解圍,真是可惜。”杜夫人也歎了口氣,側身望著初晴道:“之前殿閣內人群突然湧入,姑娘那般以身體護著我免被衝撞,而自己卻被擠到別處,我心裏甚是感激。其實像姑娘這樣的年紀,又有這般善良的心地,委實不多。你今日的舉動,總令我想起當年那個小姑娘,所以這絲絹贈你,你便安心收下吧。”林夫人在一旁笑著道:“孟姑娘就收下絲絹吧,我跟杜夫人都很喜歡你,難得遇見投緣的,這絲絹再珍貴也是個死物,能贈給你我看杜夫人是很高興的。”玲兒也笑著道:“是啊,孟姑娘就放心收下吧,如此上好的絲絹配你,最相宜了。”這時,連林夫人身旁一直不怎麼言語的侍女也勸了幾句讓她收下絲絹的話。初晴的麵色早已在她們並不留意的時候恢複平靜,她像一個旁聽者那般露出驚喜而又滿足:“真是謝過杜夫人,這條絲絹我會好好留存的。”幾人敘話間,天上的霞光在輕輕浮動間漸漸轉淡,她們便緣著小徑往明鏡庵正門方向行去。林夫人似乎對初晴頗為好奇,一路上設法探詢她的住處和家世,杜夫人見她有些為難便多次岔來話頭,把話題巧妙引至別處。初晴每每都對杜夫人報以感激的神色。她們行過至一翠竹小徑時,林夫人始終不肯放棄,指著翠竹對杜夫人邊上的初晴問道:“孟姑娘身上書卷氣甚濃,著碧色衣裙又很是好看,想必在家中會時常倚著翠竹讀書吧?”幸而這時有一陣疾風掠過,林夫人和侍女的衣衫仍濕著,不禁打了個寒顫,杜夫人虛扶林夫人一把道:“你們衣物俱濕,這個時段又正是疾風陣陣,不若還是去找這兒的師太,要身幹爽的衣服先換上吧?”林夫人擺手正色道:“比丘尼的僧袍,我是寧肯生大病也不穿的,被人見著大肆鋪排後,傳林侍郎耳裏,他又要向我黑臉了。”杜夫人皺眉微微疑惑道:“我倒常聽夫君提到林侍郎,頗多讚譽之詞,倒不像是你口裏的不通情理吧,寧可妻子生病也不讓暫穿僧袍?”林夫人麵色微微一紅:“其實我不願意啦,他仕途不易,平日亦極愛重聲名,不想因著我,給他帶來難堪之事。”初晴倒是聽說過林侍郎因耿介太過得罪許多高品大臣,是以縱有才幹卻被外派多年,杜尚書賞識其才幹,跟當今陛下屢次奏議,林夫人夫君才於去年才被調回京師升了侍郎。杜夫人展顏一笑:“好了好了,再勸你倒是我強人所難了,不過回去後一定按我說的做。”她又回身跟林夫人身後的侍女細細囑咐一遍,才一手攜初晴一手挽林夫人前行。初晴見二位夫人言笑晏晏,她們性情迥異,卻談得十分投契,她自己也身心舒暢,眸色清亮。她們走到明鏡庵庵堂時,已是接近入日時分。林夫人家馬車早已等在大門口,杜夫人家馬車卻尚未到達,於是杜夫人借著天氣已晚不曉得還會不會變天,便邀請杜夫人和初晴同車而回。杜夫人推辭借口都被林夫人直接攔下,她無奈之下隻得欣然接受。初晴言說自家姐姐尚在庵內,兩人要一同回去為由婉言謝絕。初晴目送林夫人家的馬車遠去後,從懷裏取出還有些濕潤得絲絹,怔怔地看了良久,腦海中的記憶不斷翻湧出來,她喃喃道:“原來是你啊,闊別多年,我都認不得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