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娘從容地啜著杯中的茶,輕輕用眼鋒掃了眼對麵坐著的中年男人,道:“侯爺特意邀我來您這竹林茶社,恐怕不單單隻想請我品茶這麼簡單吧?”韓甌笑了笑,回:“你我怎麼也算是舊識,得了好茶自然德請你過來細品,這是蒙山產的蒙頂甘露,你覺得味道如何?”窈娘看著眼前的人,不禁感慨韶華無情,繞是當年兆京城中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如今也被時光打上了烙印,回道:“茶湯黃中泛著微碧,香馨高爽,味醇甘鮮,卻是好茶。”頓了頓又說,“回京這兩年,侯爺幫忙打通許多關節,我甚是感激,要是有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不妨直言。”韓甌目色晦暗,聲音低沉道:“前幾日我在玉泉寺遇到了你們樓的一位姑娘,見她約十七八歲的年紀,不免想到文雋,她如今也是這個年齡,大約也這麼高。”窈娘聽得心中一驚,他口中前幾日玉泉寺裏遇到的姑娘應該就是初晴,但她回來卻未曾提及隻言片語,心中忐忑不安卻還是故作平靜道:“事隔多年,侯爺不如還是放開些吧。”韓甌定定地望著窈娘,失神道:“這些年我總有感覺,她們母女都還活著,所以我不曾放棄過尋找她們。”窈娘喃喃道:“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不是對誰都行得通的,既然這麼多年都找不到,不如隨緣。”韓甌聽她如此說,怔了片刻,道:“多年未見,當初國公府的舞姬倒參起佛理來了?”窈娘聆聽著外間風聲,全然不在意他的話,平心靜氣道:“聽聞侯爺每月都去寺裏參禪,這佛理上的造詣想必常人難以企及,是我班門弄斧了。”韓甌無意與她爭執,今日邀她前來也算有求於人,小心為她添了茶水,問道:“這些年來你接觸的人多,可有關於她們的一些消息?”窈娘抿嘴笑了笑:“這是進入正題了麼?”韓甌點頭,道:“你這些年收容了不少國公府舊人,總該會有些關於她們母女的消息,哪怕一星半點也好。”窈娘看他緊張的表情,想起同孟婥相處的幾年,不免唏噓,當年兆京城中坊間最被議論的夫妻,如今卻陰陽相隔......這些記憶在她心頭翻湧開來,卻又強行按了下去,道:“我收容的那些人都是他們自己投奔過來的,當初在國公府一直深受多方照顧,後國公府蒙難,他們好不容易逃過一死,走投無路之下尋到我,想求一個安身立命之所,我也是能幫的盡力一幫。當年侯府大火一事雖略有耳聞,但這些年來她們的消息確實未曾聽人提及……如今侯爺既然親自尋我幫忙,我這就命人四處細細察探。”韓甌耐心聽她說著,眸色越來越暗淡,顫聲道:“我尋了她們這麼多年,卻還是一星半點的消息都也沒有,你說她們到底去了哪裏?”窈娘望著他良久,隻靜靜飲茶不言語,想著夫妻父女分離之苦究竟是什麼滋味,這些年收留孟婥和初晴,籌謀那些不能為人知道的事,是不是對的。這隱在竹林中的茶社看似幽靜,鳥叫聲、風吹過竹葉的聲音,也並不那麼安寧,內心若真的安寧又何必覓這樣的一個地方來安撫內心的不安和患失呢。窈娘有些同情眼前這個人,於是安慰道:“侯爺莫太過傷懷,貴夫人和鄉君我會著人細查,有的時候沒有消息或許是好消息也說不定。”韓甌聽了勉力露出笑容,鄭重道:“若是能找到她們,無論你要什麼樣的謝禮我都會悉數奉上!”窈娘擺首,道:“屆時再說吧,侯爺還是不要報太大希望的好。”廣平侯府當年之事,窈娘是知道得很清楚的。孟國公案發一年前,國公把府中舞姬盡數遣散,那些舞姬離開後或者回鄉或者嫁人。窈娘自小在國公府中長大,大了後經常伴孟國公左右,自然就生出了許多不為人道的情義。她在國公府中僵持著不肯離去,後來國公親自找她談了許久,她才拜別孟國公。離開國公府後,她隻身去了南州,用多年來攢下的積蓄購買了一艘大的畫舫,在那裏繼續做著歌舞生意。也是那一年,孟國公同兒子帶了一隊親兵去廣平侯府,說韓侯這些年風流多情害得自己女兒日日以淚洗麵落下沉屙,強要將當時已跟韓甌育有一女的廣平侯夫人孟婥接回國公府,並讓二人合離。韓甌自然拚命阻攔,侯府護衛和孟國公的親兵劍拔弩張,就要兵戎相見時,孟婥攜僅有八歲的女兒跪到國公麵前,言辭懇切地說:“父親,我同韓甌成婚近十年,膝下幼女也已八歲,他待我和文雋向來很好,縱使這些年彼此感情不如最初,我從未生過離絕之意,您和弟弟請回吧!”韓甌和孟婥最初定情時,孟國公早就風聞這位太後子侄行為放浪,覺得並非佳婿,是以不肯鬆口他們的婚事。後來,不知怎的韓甌竟求了聖意,國公府這才勉強應允。二人成婚後,韓甌順利襲了祖父侯爵,也在朝堂上領了職,隻是風流性子不改,孟國公也就極不待見他。此事鬧到最後,孟國公一氣之下便同女兒斷絕了父女關係,此事在當年被傳得沸沸揚揚,就連太後和陛下出麵也未曾緩和半分。窈娘在回眠香樓的馬車上憶及這些陳年舊事,像是做了場夢,她這些年飄零他州才慢慢猜想,他趕在那樣的時機做那些事,是不是早就猜到自己和國公府會有那樣的結局。窈娘掀開車簾,任由寒風灌進車內,她瞬間覺得清靈。臨近冬天,白晝越來越短,未到酉時天已經看起來有些暗了。她叫了聲馬車夫:“暫先不回樓裏了,去趟明鏡庵吧。”窈娘到明靜庵時,天色已黑,門前冷落,有尼姑正準備閉門上匙,見她還要往裏走,便道:“天色已晚,我們要閉門準備晚課了,施主還請明日再來吧。”窈娘看了那尼姑一眼?,道:“我與你們主持是舊識,這會兒來找她有些要事,還請通稟,就說眠香樓李窈娘,我在這兒靜候答複。”那尼姑見她穿戴不俗,舉止有度,也聽說過之前主持專程前往眠香樓去為他們的姑娘診病,遂不敢怠慢,便恭敬地請窈娘稍等片刻,小跑著往裏去了。慧心聽得窈娘親自造訪,有些吃驚,思慮一下還是將晚課交與慧善,親自去門口迎窈娘入了自己的禪室。窈娘靜坐片刻,巡視了禪室一周?,用有些羨慕的語氣道:“有時候我真的有些羨慕你!”慧心怔了一怔,問:“羨慕我?這不像是你會說的話。”窈娘搖搖頭:“我現在說的是肺腑之言,能放下俗世在這裏修行,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慧心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她,問:“你今日這是怎麼了?這個時候來找我,又莫名其妙地說這些。”窈娘感懷道:“沒什麼,就是突然想跟故人說說話,我不打緊。”慧心見她今日很反常態,便開解道:“我進了空門,便欲舍下一切,度化世人。世人求神問佛,都覺得所謂的度是免除,然而度也隻是度過之意。度一切苦厄,是要你自己度的。”窈娘細細傾聽,看著燃得正旺的燭火沉思許久,問:“度?這些於我無用,於你隻怕用處也不大罷?”慧心看著她眼角的細紋,道:“窈娘,這時間多少人因為虛妄執念墮入無邊苦海,你不是不知道。”窈娘忽的偏著頭看她,喚道:“素琴姐姐!”慧心目中含著恨意,捂著心口痛楚道:“你莫這樣喚我,莫這樣喚我......”窈娘伸手覆上她的手背,輕聲道:“我還以為你真的放下一切,甚至放下你的夫君了?”慧心緊鎖娥眉,道:“我一刻都不敢忘,他是如何死的,他盡忠職守待人和善卻落得如此下場!”窈娘離開明靜庵的時候已是深夜,她抬頭看著天邊殘月,心頭百般滋味,縱使那麼多年過去了,大家看似傷口愈合淡忘前事。原來,並不是傷好全了,不過是痛得久了麻木了,習以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