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德音(1 / 2)

因為衛王遇刺的案子,尚書杜郢日日來內廷向皇帝回報進展,今日抓了幾人,鍛煉之下認罪的有幾人,受不住型死在獄中的又有幾人,諸如此類。多日來官兵擾得京中人心惶惶,這位素日有剛正之名的杜商書,眼看著這番亂像,隻得親自過問此案,希望案子早日了結,讓京中恢複平靜。皇帝草草翻看卷宗,目光幽深晦暗:“這麼多些時日了,還抓不到人,看看這些畫押的陳詞,真的糊弄你我看不出來是屈打成招麼?依朕看,這兆京府尹也該換換人,兆京府也該換換血了,杜商書覺得呢?”杜郢拱手回道:“皇上,衛王遇刺五日後,才開始徹查此案,兆京城人口眾多,人證物證都被毀滅了,那些刺客說不好事敗後就逃出京城,也猶未可知,許府尹辦事也還算盡力。”皇帝冷哼一聲:“他呀,把城裏攪得亂哄哄的,就怕別人不曉得他在盡力。”杜郢道:“當務之急,還是應當盡快了結此案,如今大節下的,城內民怨沸騰,不多久就會有不入耳的留言,實在是於家國社稷無益呀。”皇帝歎了口氣:“總歸要給衛王和薑氏一族一個交代,杜商書覺得,該如何結案?”杜郢心知衛王遇刺一事非同小可,若深究下去隻怕會牽扯出更複雜的背景,或者更位高權重的人。他不願深想,也不想沾染這些暗湧紛爭,一籌莫展之際,聽見皇帝身邊的內侍道:“陛下,老奴聽出宮采買的宮人說,上月西市來了好些西涼的商販和雜耍藝人,衛王早年不是曾與西涼交戰麼,像那些西涼的雜耍藝人身手也算了得,或許是他們對衛王懷恨在心也說不定。”說話的是內宮常侍李得用,是皇上身邊的老人,自小便在身邊服侍,同僚私底下都議論這位年輕君主疑心重,性情反複。然而他卻對這位太後安排在他身邊的老宦官很是信任,平時與朝臣議事也不避他,偶爾還默許他插些話。此人平日看似待人和善,卻都知道他背後有許多見不得光的事情,他有城府之深讓人捉摸不透,朝中鄙夷這位李常侍的人不少,但也不敢明著與之交惡。皇帝看了李得用一眼,又看向杜郢:“這個法子,尚書覺得可行麼?”杜郢遲疑道:“大齊與西涼已有兩年不曾交戰,如今把此事推到西涼人身上,會不會種下更大隱患?”李得用欠身道:“老奴見識淺薄,不如杜商書思慮周全,方才的提議也是隨口說的,還請陛下勿放在心上。”皇帝目光幽深,冷道:“這世間哪有萬全的法子,這些天太後跟國舅已經讓朕甚是心煩,此事就這樣解決,拿兩個會武義的西涼人逼供畫押,此事就結了。杜卿,兩日後我要看到結果。”杜郢深吸了口涼氣,行禮領命,步履沉重地退出宮殿。他望著宮牆重重,頭頂有數隻寒鴉掠過,聲音淒厲,想到自己深處複雜的朝堂,麵對深沉敏感的皇帝,以及他身邊各色麵目的人,這罡風何時才會真的停一停?皇後見杜商書退去,才領著宮娥款步從後殿進入殿中,她戴龍鳳花釵冠,冠上用珍珠編成卷雲,身穿華貴朱色常服,衣袍上金色牡丹花心織蓮圖,儀態雍容大方。皇帝見她過來,略皺了皺眉,道:“皇後怎麼來了?”皇後示意捧盅侍女上前,笑道:“聽聞聖躬違和,臣妾特意為陛下燉了滋補湯品。”蕭貫受罰一事後,皇帝不欲見蕭家的人,皇後雖出身樗邑吳家,其母卻是國舅和太後的親姐,她自幼養在國舅宅,國舅夫人待她如女兒般疼愛,她也與國舅及其子女相處融洽。皇帝近日煩心事多,並不想見她,道:“湯放下你就下去吧,朕還有政務要處理,方才朕和杜尚書的談話,就不要同太後提及了。”皇後聽了連忙退後一步伏身道:“臣妾也是剛到,隻看見一個背影,不曾看清是哪位大臣,方才議事內容臣妾更是隻字未聞,還請聖上明鑒。”皇帝手中拿著章疏,淡淡看她一眼:“朕不曉得你是何時來的,近日政事上有些煩心,或許言語有些失當,皇後不必驚恐。”李得用將皇後攙了一攙,道:“娘娘一番心意,皇上是省得的。”自太後卷簾後,後宮不涉政事,皇帝和朝臣們達成一致。就在去年,後宮極其得寵的柳氏因妄言朝政,被打入冷宮,接著被賜了白綾,家族中無一人敢出麵為其分辯。從此,後宮嬪禦皆對政事諱莫如深,不敢造次。皇後看他麵色如常,柔聲道:“政務再多,聖上也要保重龍體。上午國舅夫人入宮跟母後拉家常,說起表哥受罰一事,頻頻落淚,我便說了一些話,母後也覺得在理。”皇帝抬眼看她:“皇後如何說的?”皇後回道:“都是自家舅母,臣妾也是直言不諱,舅父和太後確實也寵得表哥無法無天了些,且不說他尚未封官進爵。就是將來他陰封了官爵,衛王是堂堂親王,他在圍獵時錯手傷人,隻打些板子是輕的。”皇帝冷笑,道:“蕭貫平日胡鬧我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就算了,圍獵傷人這樣的事,隻一回也有的他受,國舅再不管教,將來不曉得要捅多大的簍子。”皇後陪笑道:“國舅夫人聽我這樣一說,也在自省,隻是膝下就這一個獨子,實在狠不下心打罵,這次表哥也算收到教訓了,往後行事會有所收斂的。舅母說會備些禮品讓表哥親自送到衛王府,當時賠罪,想必衛王和南疆那邊也會消停的。”皇帝點點頭,聲音有了些許的溫度:“還是皇後識大體,能為我解憂,崔貴妃就不如你,你回去備些酒菜,晚上我去你殿中。”蕭貫受罰後,皇帝為圖清淨已許多日子未踏足後宮。說起來吳氏能夠入主中宮,並非因為她的姿容儀度,也不是因為她的才識學問,而是跟蕭家那層千絲萬縷的關係。在太後之前,蕭氏一族男子未曾出國高官厚爵之人,女子中也沒有出過誥命夫人。後來蕭氏女選入後宮,得先帝垂愛,為天家生下皇子後,又因孝順賢德被冊封貴妃。後來,先帝性命垂危之際她事事親力親為悉心照顧,深得先帝信任,就委以重托同崔太尉協理政事。再後來,先帝駕鶴西去,她遵從遺詔扶持今上繼位,垂簾聽政五年,期間應對數次天災,一場同西涼的戰事,同時又把後宮治理得井井有條,是一位朝中上下公認的殺伐決斷有魄力的執政太後。太後是皇後的親姨母,國舅宅相當於皇後的娘家,也因此吳氏的皇後之位也是相當順遂。隻是,這也成為皇帝不願意與這位皇後親近的原因,太後把持朝政五年之久,對他來說,那幾年是他人生中最陰霾的幾年,如同傀儡一般,混混度日。蕭貫挨打,國舅罰奉後,太後便不給他好臉色,平日例行的請安也是冷著一張臉不同他說話,令他心中煩悶。這箱崔貴妃的親妹又是蕭貫發妻,她平日仗著自己父親是當朝相國,自己也生得美豔不可方物,並不把皇後的其他嬪妃放在眼裏,而皇帝也喜歡她嬌嗔的性子,妹妹入宮哭訴妹夫被打一事,便不顧場合尋到皇帝要體恤,皇帝冷了臉,她才悻悻而去。待皇後和宮娥離去後,天色殿外天色更是晦暗,李得用命宮人將燭火點滿,殿內刹那間明亮如白晝。皇帝被燈火晃了眼睛,微眯著眼睛,看了看手邊的密折,問:“探子說,那日跟陳簡一起遇襲的女子,竟是上回咱們在神女峰遇到的那位男扮女裝女子,這麼湊巧,可不是認錯了?”李得用垂首道:“這些人辦事還算牢靠,想來不會認錯?”皇帝目光迷離:“那倒有些意思,讓他們查一下那個女子的來曆,跟陳簡是什麼關係。”李得用小心道:“陛下,近日衛王身邊的護衛防備得很緊,怕再跟下去會露了行藏,且薑統領也在京裏,他那強驢脾氣,隻怕嚷得朝野盡知。”皇帝打量了他一眼:“得用,你效忠的人是我還是太後?”李得用噔地跪下,道:“老奴自然是效忠皇上的,蒼天可鑒微臣之忠心。”皇帝麵色寒冷:“你們的忠心怕是自己也不曉得罷,起來吧,那就先把那些人撤回來吧。”李得用顫顫巍巍起身,將那盅湯奉給他,道:“皇後端莊得體,是陛下發妻,您也該多眷顧才是!”皇帝飲了口湯便放下,道:“皇後是賢惠,不過你也應該知道,那身鳳袍原本不屬於她。”李得用勸道:“明懿皇後薨逝多年,當年那些話不過是底下人恭維之詞,陛下何必耿耿於懷。”皇帝站起身看著深處的殿堂,目中映出炙熱的火焰,道:“也是,皇祖母原本也沒想讓她做我皇後,因為他們都不覺得這把龍椅是給我坐的……”殿內空氣凝滯,李得用不敢多發一言,陳藉一身委地的玄色龍紋衣袍,隨著他大步跨出的步子在沉悶的空間裏發出細碎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