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歲暮(1 / 2)

世人都道張尋筆下的山間林鹿描得栩栩如生,水中遊魚仿若會躍出畫卷,卻極少有人能見過他繪人像。據說,曾有位河洛一帶的富商,自稱孝悌父母,就遣人捧了一萬錢去尋他為其母親繪相,他四處漂泊,蹤跡飄忽不定,本來就難尋,第一次自然是被他斷然拒絕了。不曾想那位富商也是極有毅力,不肯死心的,就又加了一萬錢還讓當初那人去尋他,那人花費幾年時間尋他。後來好不容易找到了,張尋卻向那人道:“你這些年為你的主人尋我,深知我的脾性,我看你十分辛苦,不如就贈你一幅新作,你拿去換了銀錢,日後就不必為人做這等無聊之事了。”那人自然是千恩萬謝收下了畫,傳言後來那畫也真的賣出高價,他過上了富足安樂的生活。初晴泣涕漣漣,手忍不住隱隱發顫,畫軸上的繩解了半天也解不開,張尋也任由她一遍遍地去嚐試,後來終於看不過去上去幫忙,三兩下解開係繩,把畫慢慢展開。那是一位女子在月色下撫琴,身形神韻和衣物發飾都和她記憶中的母親別無二致,畫中有個小女孩兒倚坐在她足邊笑指著天邊新月,那女子一邊撫琴一邊側臉看著那女孩兒,目光所及之處盡是慈愛溫柔,唇邊還有淺淺的笑意……想起那些寧和的日子,這是第一次,在她母親離世後,她心裏泛起的不再是酸楚。初晴看著畫中的女子,再瞥了眼張尋,旋即抬起並不幹淨的衣袖抹了抹淚痕,心裏問:母親,你希望的,是不是無論有沒有您陪在我身邊,我都安樂知足,是嗎?她慢慢卷起畫軸,重新係好,小心拿在手中,柔聲道:“先生,多謝您。”又見他尚未動糕點,道:“您再不開動它們就要涼了……這些或許不夠,我再去為你備一些,您上回不是說想吃蜜煎香藥,我嫌麻煩就敷衍說寺裏沒有香藥,其實有的,我這就給您做去。”張尋已經在埋頭享用糕點,道:“這些夠我吃了,你今日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明日需早起幫我準備些東西,接下來會忙活好些天了。”初晴問道:“明日是要繪製照壁麼?”張尋點頭哀歎:“歲暮將至,總得把該了的事情了結了,不是麼?”初晴若有所思點點頭,笑問:“那窈娘要的畫,是不是也要在年前一並了結呢?”此後幾日,天公作美,山上未曾再有風雪,連冬日陰雨也沒有,午後偶爾還有些許陽光,隻是那光照在人的身上亦沒有任何溫度可言。初晴就同幾個小沙彌跑前跑後地為張尋打下手,偶得空閑她就細心看那人於照壁前作畫,見他全情投入其中,一畫就到天黑。照壁終於在臘月二十四繪製完成。那天的民俗是掃塵,寺院上下忙成一氣,除了照壁那片特定區域,一眾僧人都挽起衣袖拿著掃具四處清掃。待眾人忙碌一天精疲力竭時,不知是誰叫大家去看照壁,大家一擁而上,不覺被其中的景致震驚。照壁上的畫依舊是山水景致,畫中有寺廟、亭台、流泉和山林等,隻不過這些景物都在大片的殘雪間,畫中亭內有一位年邁僧人在亭中賞看這茫茫天地中的生命力,他看到的有點點紅梅,有青翠蒼鬆,有潺潺流水……主持對此畫的評價是:這才是出家人眼中的世間萬物。張尋和初晴站在人群外,她身體雖疲累不堪,看到大家爭相目睹,聽到許多誇讚之詞,欣喜道:“先生,他們都在誇您呢!”張尋懶洋洋打了嗬欠,淡淡道:“好在他們還算滿意,要是不滿意也沒法子,這裏有些吵嚷,咱們回寮房吧。”初晴笑著點點頭,同他回身,然而不遠處站著個熟悉的女子身影,她疑心看錯,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確實是窈娘。窈娘身後還跟著幾個小廝,張尋見了她眸色終於眸色有了些許的光亮,急步走到她麵前,道:“這個時候,你怎麼來了?”初晴驚喜地喚她,隻見窈娘麵色冰冷道:“初晴你領他們幾個去張先生房裏,把所有東西拿上,馬車還在山下等著。”張尋見初晴看她,和顏道:“你帶他們去吧!”天色漸暮,天邊僅有星點光亮,寺裏已經開始掌燈,張尋和窈娘兩人相顧無言。主持聽聞窈娘帶人來接走張尋,前來挽留,窈娘婉轉謝說叨擾數日不敢再勞煩。主持見張尋已經把照壁繪完,想著他雖自號隱士,心性曠達到底也是俗事之人,窈娘又添了許多香火,便也不好再留。不過半柱香,初晴便和那幾個小廝收拾完東西,主持親自把他們一行人送至玉泉寺大門,又派了四五個僧人提著燈籠為他們一路上照明,直到他們平安下山上了馬車。一路上除了車輪轆轆的聲音,再不聞別的聲響,窈娘甚少這樣冰冷不發一言,初晴也不敢多言,直到他們抵達兆京城郊的別莊。尚未下車,初晴稍稍掀開車簾就看到別莊內外燈火通明,還有人影晃動。這個別莊是範玉生在京中的宅子,來京城的兩年間,每逢歲前義父就會擱置一切事務來京小住,和她們一起守歲。初晴對這裏很熟悉也很親切,可是今日這般情景心裏隱隱升起一絲不安。以窈娘素日為人,斷不會這樣突兀行事。莊子還是熟悉的樣子,媽子小廝也是熟麵孔,窈娘走在前麵領著他們前行,氣氛怪異且緊張,張尋倒與尋常無二,一派的怡然自得。他們進入廳堂時,映入眼簾的是約十來個背著藥箱的大夫。側廳的燭火燃得正旺,張尋坐在梨花木製的椅子上任由大夫們一個又一個地把脈,臉色平緩沒有半死不耐煩。大夫們像約好了似的,搖頭歎息,憐憫地看著這個行將就木的病人,再無奈地看著窈娘。初晴在一邊看著聽著,心一點一點沉入穀底,覺得這側廳的燈火晦暗沒有生氣。大夫們眾口一詞說:“蛇毒已侵入肺腑,恐怕藥石無靈,華佗在世也沒有辦法了。”廳內的空氣凝滯了很久很久,窈娘仍舊不發一言,張尋的臉上滿是疲累。初晴眼眶微紅,看著窈娘,問道:“應該還有別的醫術精湛的大夫……先生的病會好的……是不是……窈娘?”窈娘抬眼看她,麵色不再冰冷,道:“這些已經是京中最好的大夫,從你義父那裏知道他的病症,我立馬托了人花費重金請他們等在這裏……”初晴難以接受地搖搖頭:“可是,這些天先生的身體看起來很好,怎麼可能?”窈娘回顧張尋,聲音聽不出悲喜:“張先生,這番回來是決計落葉歸根?魂歸故裏?”張尋手肘放到茶案上,道:“總不能真的客死異鄉吧!”初晴吸了吸鼻子,慌亂道:“先生,這都什麼時候了,我跟窈娘很擔心你。”窈娘麵色有些許的怒意:“若不是範玉生托我照看你,我斷不想惹這等閑事。張尋,你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麼?我會盡量幫你。”張尋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窈娘,你生氣的可惜的,是不是以後再也不能得到我的畫,還是別的?”夜色茫茫,外間天色不知幾何,初晴感覺自己仿若窺見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隱蔽心事,眼前的人身患惡疾時日無多,他卻渾不在意,這世間有幾人能對生死看得像他那樣雲淡風輕呢?隻聽窈娘道:“我可惜的自然是你的一身才華,至於我之前向你求的畫,那不要緊。”張尋看了窈娘許久,然後就在初晴以為他又要說什麼驚世駭俗的話的時候,隻聽他說:“你方才說的心願,現下倒是有一樁,折騰這麼久我已是饑腸轆轆,不知府上有沒有備好美酒佳肴啊?”窈娘終於忍不住唇角一彎,向初晴道:“去叫他們把備好的菜肴端出來吧。”待初晴出去後,窈娘向那人道:“方才的話任何時候都有效,凡我李窈娘力所能及的,你隻管開口。”張尋自顧自地朝前廳走去,回頭向她笑道:“範兄曾向我稱道,說窈娘行事有俠義風範,果真不假。”飯桌上的菜都是清淡宜人脾胃的,滋補湯品和溫茶皆有,唯獨不見佳釀。張尋顯然食不知味,初晴擔心他身體沒有胃口,隻有窈娘若無其事吃得津津有味。窈娘向一旁侍立的侍女吩咐道:“以後,張先生的飯菜就按今晚這樣子做。”張尋苦著臉道:“那還不如讓我住在玉泉寺,未曾想到老夫一把年紀還要受這份罪。”初晴心下鬱結,道:“窈娘也是為了先生的身體著想。”窈娘不緊不慢地吃著碗裏的飯菜,道:“你也自稱老夫,從五年前認得你到現在,真是一把年紀了脾性半分也不改。”張尋像想起什麼,突然一笑,認真道:“其實,我認得你並不是五年前,還要更早許多年?”窈娘怔了半晌,也笑笑:“你莫同我說笑了,方才不是說饑腸轆轆麼,這些菜雖然清淡味道卻不錯,你試試看。”他看她眼睛裏是難得的深情:“那時候你隻有十幾歲,一身五色彩衣在宴席間跳劍舞,就算時隔多年回想那畫麵仍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