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沉舟(1 / 2)

這兩日,下了一場綿綿細雨,海棠花瓣被打落了不少,樹上的花變得稀疏,初晴撐著油紙傘著花靴卻樹下立了片刻,不一會兒傘上也沾了許多粉色花瓣。窈娘撐傘路過見了,便叮囑她不要讓花靴沾了春泥。天放晴了,樊大娘將用辛夷花做的酥餅送到她房裏,盯著她吃完才肯離去。春日裏,樓裏好幾人染了時疫,南歌的病症同時疫極像,所以除了蘭兒送日常湯藥和吃食,便不許旁人靠近。樊大娘想著她身體一向不是太好,尤其容易沾染傷寒等病症,又知道她不愛吃苦澀湯藥,為給她固體培元,於是每隔三五日便用尋常帶藥性的花草為她做些吃食。樊大娘前腳出了房門,常祿便來通傳,說衛王在石亭等她。她心下一喜,稍稍對著統領整理了儀容,便提裙往石亭走去,陽光從回廊裏青翠的滕蔓照到她臉上,她的心也泛著溫和的柔光。他負手立於石亭正中,一旁的小年提著一隻木箱,她放慢腳步向他走去,上了石階微微喚了一聲:“王爺久等了。”他聽到聲音,嘴角上揚回身顧她:“我也才到一會兒,不想才兩日,這海棠便零落不堪了。”她微微一笑:“這兩日又是風又是雨,且它們也開放了些時日,也該凋零了。”陳簡示意小年將木箱放到石桌上打開,隻見裏麵有兩隻精致的木匣子,一大一小。他含笑打開,笑對她:“你托我辦的事已經辦成了,你看看夠不夠,不夠的話我再添些。”初晴看著匣子裏滿滿當當的銀錢,失笑道:“我那些首飾是值不了這麼多錢的。”小年恭謹道:“這是當鋪老板兌給我的,姑娘就放心收下吧。”初晴將匣子關上,擺手道:“我雖甚少出去,但女兒家對金銀器飾向來關心,樓中姐妹們也時常討論,這些拙物市價幾何,我心中是有計較的。”陳簡玉冠束發,今日做一副文士打扮,目光溫潤,他攤了攤手:“姑娘的意思,是不肯收麼?小年,這次的事沒辦好,回去自行到管事處領罰。”小年垂首應道:“是。”初晴阻攔,雙目微瞪,道:“您不要罰小年,我沒有說不收,大匣子勞煩帶回,小匣子我收下了。”她溫和地看著小年:“辛苦你了。”陳簡讓小年將小匣子取出置於石桌,令他攜了箱子去外間馬車前侯他。初晴向他行禮道:“謝過王爺了。”他不置可否道:“區區小事而已,不足掛齒。”初晴舒展娥眉,柔聲笑道:“王爺解我燃眉之急,怎會是小事?”他疑惑看她:“不過,你忽然要這些錢做什麼?”她回避他探視的目光,想了半天還是沒說出口。見她犯難,他也識趣道:“你既然不願說,就當我沒問過吧。”她的心中泛起柔軟的漣漪,道:“事關他人私密,確實不便相告。小女想答謝您,未知王爺最近缺什麼?”他忽然傾身靠近她,見她害羞得臉色變紅,複又懶懶坐下:“我近來倒沒什麼缺的,答謝就不必了,上回你就避了我好幾個月,今次哪敢要答謝。”她臉上的胭脂色更濃,聲音輕得微不可聞:“那先欠著您吧。”陳簡起身:“不必欠著,你要答謝我的話,也不難……”她不解道:“什麼?”他語意誠摯:“初晴,你以後都不要再避開我了。”看著她茫然地點了點頭,他心裏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不會跟她道明,他每次見了他,就有莫名的心安,夜裏也不再輾轉難眠。這些年,他是如何在驚懼中存活,本就不足為人道。陳簡向她告辭道:“我該走了,文朗升中領軍,聽說備了好酒。”初晴起身相送,猶疑片刻,道:“韓公子高升,煩請替我恭賀他。”陳簡倍感疑惑,卻仍答應道:“我會帶到的。”天氣日趨和暖,初晴癡看著陳簡離去的背影,所幸近來大家都無恙。大哥榮升,父親也好,韓氏宗親也好,地下長眠的人也好,都會由衷高興吧。回房時,不意撞見窈娘。她見初晴手裏精巧的木匣子,問道:“衛王來過了?”初晴點頭:“我推拒不得,隻好收下。”窈娘沉默半晌,看著春色滿園道:“海棠落了,尚有玉簪、牡丹、芍藥、棠梨,就是春天過了,夏天也有相應時節的花,秋天也有茱萸和淡菊,寒冬尚有梅花......”初晴嬉笑道:“還有辛夷,早上我還吃了辛夷做的酥餅,等到了秋季,桂花開了,我們就有桂花蜜釀可以吃了。”窈娘拍拍她的手:“你呀,成天就曉得吃,我在同你說正經事。”初晴笑容不改:“談論四季花草確實是了不得的正經事。”窈娘看了她一眼:“你一向聰慧機敏,自然明白我話裏深意的,我哪裏單單說的這些花花草草。”初晴的笑意慢慢凝滯:“窈娘謬讚了,初晴向來資質愚笨,隻聽得懂字麵意思。”窈娘些她往自己屋裏行去,掩了房門,二人對坐,為她倒了杯熱茶,道:“此前我承諾讓你自行選擇,永遠有效。隻是,衛王今時今日的處境,你也看到了。十五歲便被逼著上了戰場,他經曆了多少次生死,才僥幸活著回來。去年,圍獵被傷,夜間遇襲,這些你都是知道的......”初晴聞著茶香,卻意識混沌:“窈娘您究竟想說什麼?我聽不懂。”窈娘無奈地看著她:“人這一生,不就是圖個平安周全麼?他身處險境之中,危機四伏,你要離他遠遠的,知道麼?”她站起身:“窈娘,您說的這些我不懂也不知道。我隻知道,福兮禍所依,禍兮福所伏。”門扉洞開,窈娘歎了口氣,心內的擔心越來越重,她希望初晴可以像尋常人一樣,平淡度過一生,可是她出生那一刻開始,許多事情仿佛已經注定了。趁夜,初晴來到南歌房中。眠香樓一如往常笙簫不絕,南歌多日在房內養病,玉笙和幾位姑娘倒平分秋色,樓裏的生意並未受到太大影響,窈娘也總算鬆了口氣。南歌屋裏漆黑一片,初晴喚她的名字,聽見些微響動,不一會兒房間的燈燭被人點亮了。初晴見她病容憔悴,擔心道:“還好嗎?”南歌抿唇一笑,眸光晶亮:“我還好。窈娘不是不讓你來麼,你快些走吧,免得又挨罵。”初晴將小匣子拿出來,眼眶泛紅:“南歌,這是我的積蓄,你拿上,隨州路途遙遠,肯定有用得著的地方,”南歌揉了揉眼睛:“傻丫頭,你總想著我。”初晴聲音哽咽:“山長水遠,再見無期,你收下我才放心。”南歌接過小匣子:“我收下了,你且放心。”多年情誼,二人都彼此懂得,南歌出走必定不會帶走任何東西,所以初晴早早為她備好盤纏。想到前路未知,她們相擁而泣,初晴細細叮囑,南歌也一一答應。南歌是在次日夜間離去的,當時春雷陣陣,風雨交加。風雨過後的第二天,清早便有人來眠香樓大門口吵擾,窈娘細問之下才隻知道,原來昨夜有艘客船在雷電風雨中行駛,河流湍急,浪潮湧動,還未行多遠便逐漸沉沒了。一大早,河道碼頭上聚滿了人在那裏觀望,現在官兵正在四處找熟識水性的人下水打撈,也不知道情形如何,吵吵嚷嚷的,有人說河麵浮上來了幾具屍體,也有人說打撈半天也一無所獲。窈娘心下大概明白發生了何事,讓常祿帶著幾個會水的小子拿了些工具隨官兵往碼頭去了。她的心突突地跳著,不祥之感油然而生,回頭便瞥見蘭兒妝發淩亂地奔過來,眾人自覺為她讓出一條道,她撲地跪倒在窈娘身前,拉著她的紅裙哭道:“窈娘,姑娘不見了。”藥娘看見她手裏拿著的信,心中五味雜陳,道:“你說的是南歌麼,她不是一直在房裏養病,能去哪裏?”蘭兒驚慌失措地將信遞給窈娘:“我一大早給姑娘打洗臉水,就發現屋裏沒有人,梳妝台上隻有這封信。”窈娘比過眾人將信展開,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辭行的書信也寫得不卑不亢,果然是跟了自己多年的人。她冷冷笑道:“南歌走了一晚上了,你這會兒才發現,平日真被你們姑娘慣壞了。”蘭兒怕得瑟瑟發抖:“窈娘,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窈娘麵容慍怒,厲聲道:“什麼都不知道更該罰,把她觀進柴房,沒有我的吩咐,不許給她送吃的。”吵嚷的人群瞬間安靜下來,玉笙身邊的梅兒同蘭兒素來要好,正想求情,卻被玉笙拉住了,她搖搖頭看了看窈娘。窈娘怒極反笑:“眠香樓教養你們這麼多年,我自問待你們不薄,到頭來,你們就這樣對我。”玉笙上前柔聲勸道:“南歌定時一時糊塗,待她想明白,會自己回來的,窈娘您這些年待我們如再生父母,我們又如何敢忘。”窈娘心緒仍不寧靜,轉顧杏兒:“你去把初晴給我叫來。”杏兒答應著快步向回廊走去,半道上遇見正走過來的初晴,她似乎什麼都不知道,問她:“杏兒姐姐,發生什麼事了,這麼一大早就鬧哄哄的。”杏兒擔憂地看著她:“快跟我去見窈娘吧,她正在氣頭上,你回話可得當心些。”初晴裝作不解的樣子:“剛剛恍惚聽到,碼頭那邊出事情了,你知道何事麼?”杏兒邊走邊道:“碼頭的事你先別管,南歌不見了,這件事不管跟你有沒有關係,你都不能認,知道嗎?”初晴感激地看她一眼,露出吃驚的表情:“南歌不見了?”她快步走向窈娘,問道:“什麼時候發現的?她不是病著嗎?”窈娘冷靜地看著她:“昨夜走的,蘭兒今早發現的書信,並且她沒有帶走任何東西。”初晴對視著窈娘:“那快命人去找,興許她走得不遠?”眾人屏住呼吸看二人對話,窈娘冷笑道:“怎麼找?她走的是陸路還是水路,往的那個方向,況且一大早河道出了亂子,我們的人大部分都去打撈沉船浮屍了。”初晴驚疑道:“什麼沉船浮屍?”窈娘淡淡道:“昨夜有艘客船被風浪卷翻了,現在外麵熱鬧著呢。”這時白安匆匆忙忙進來,大喊著:“碼頭那邊還缺人,凡是能幫忙的都得去,官老爺說了,卻幫忙的都有厚賞呢。”窈娘乜斜了他一眼,他連忙小聲道:“樊大娘她們可以去幫幫忙,可憐啊,一船幾十人都沒了。”初晴騰地跌坐在地上,看著白安:“小安,那艘船本來是要去哪裏的?”白安撓撓腦袋,答道:“好像說是隨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