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鄉君(1 / 2)

這是一塊圓形玉璧,壁麵平滑,內外緣厚度相當,外緣邊棱為圓角,兩麵對鑽打的孔很是規整。這枚商代古玉璧是勾連雷紋;總一寬陰線與一細陰線相結合的手法刻出壁麵紋飾,寬陰線斜挖成一麵坡形狀,紋飾弧線較多,線條自然流暢,造型柔美。陳簡粗略想窈娘說了初晴的身體情況,留下藥方和藥,便借口有要事處理神色匆匆回了王府。他在亭中將玉璧高舉在半空,正午的陽光穿透青色玉璧刺得他的眼睛生疼,他閉著眼睛在心裏悠悠歎息:“竟然是你,幸好是你。”翌日,陳簡一早便遞了帖子讓人送到窈娘手上,約她在得月樓會麵。窈娘姍姍來遲,一襲紫色衣裙翩然入座,她微啟紅唇:“樓裏有些要務處理,來得晚了,還請衛王見諒。”陳簡打量著這位風韻猶存的女子,她久經風月並不避開他的探視,他沉默著不言語,隻慢慢飲茶。窈娘叫他不說話,問道:“王爺帖子中說有要事相商,不知所謂何事?”陳簡楊眉看她,冷淡笑道:“我一直以為窈娘是聰明人,如今看來或許是我高估你了。”窈娘抿嘴一笑,道:“王爺有話不妨直言,拐彎抹角也不是您的風格。”陳簡輕輕敲了兩下桌子,房門隨即被人推開,小年拿著一隻錦盒走進來,放到桌麵上,又自行退了出去。窈娘見他示意自己打開,便小心地打開來,看見裏麵正是初晴藏在枕間的青色古玉璧。她一早知道這玉璧來曆不凡,如今境況,怕是對麵那位皇親貴胄已經通過它知曉了初晴的身份。陳簡看她蹙眉思索,滿意道:“聽文朗說,韓侯托你尋找他失蹤多年的妻女下落?”窈娘木然地點點頭:“是有這回事。”他不疾不徐,又問:“那有好消息傳來嗎?”窈娘輕輕撫了撫衣襟,微笑道:“大概,就快有了。”陳簡直視她的眼睛,不怒自威道:“我猜,你早就找到她們了。她不叫孟初晴,她原本姓韓,名文雋,你將她藏在眠香樓那樣的地方,還打算藏多久?”窈娘深深長歎了口氣,道:“不管你信或不信,我這樣做是為她好。”陳簡想到窈娘待她倒確實甚好,態度也稍稍緩和:“文朗已經對她的身份起疑了,我奉勸你自己向韓侯坦言相告吧。”窈娘沉思許久,緩緩道:“我本想讓她自己拿主意,事已至此,也隻能這樣了。”陳簡不知她所思所想,隻擔心她的身體,詢問道:“她醒了嗎?”窈娘回道:“昨日便醒了,隻是精神不濟,服過藥就睡下,醒來的時候並不多,你若牽掛,稍後同我一起去看她吧。”兩人從得月樓出來就各自上了馬車,往同一個方向駛去。他到的時候正逢她在吃藥,陳簡接過杏兒的藥碗親自拿著瓢羹一勺一勺地喂她,她很是吃驚卻也並不抗拒,吃完藥她嗞了一聲,他會意地笑笑將一旁的蜜餞遞給她。他溫柔地看她:“還是那麼怕苦嗎?”初晴看著他坐在自己床頭,窈娘也不過問,心內生疑卻仍羞澀點點頭。他看著她熟悉的麵龐,懊惱自己為什麼一開始沒能認出她來,他們分開七年時光,很多東西都陡然生變,可是還有些東西永遠都不會變。他想起一些事情,問道:“去年在薑園遊湖的時候,你問我有沒有想要重逢的人,還記得嗎?”她麵容有些倦意,仍強打著精神,細細想著:“記得那時你說沒有,因為他們都想置你於死地。”他爽朗一笑,道:“那是我隨口說的,我也有想要重逢的人。”她咯咯地笑:“你老喜歡騙我,那個人是誰?”他溫柔地看著她,微笑道:“說起來也巧,是我幼時認識一個小姑娘,她很聰慧,很好看,隻是後來我們失散了。”她神思恍惚之際也心下一泠:“再後來呢?”他定睛看她,想從她的眼眸深處找到更多的情緒:“這些年我一直在想方設法找她,我知道她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我一直在等。”她臉上的表情瞬間僵住,病容更顯蒼白,無力道:“我覺得有些累了,想睡一會兒,就不送王爺了。”話音剛落她就慢慢躺下去,陳簡滿腹疑問卻不知從何說起,隻得看著她憔悴的睡顏,她忽然睜開眼睛,問他:“我病了,你都來看我了,南歌呢,為什麼她沒有來?”他不知所措,安撫道:“她會來的,你先睡吧,或許醒了就可以見到她了。”她睜大眼睛看他,眼眶慢慢變紅,眼淚滑落出來:“她不會來了,我知道。”他心疼地隔著被子輕拍她的肩膀:“有我在,日後不管發生任何事情,我都會在。”她哭了半晌才沉沉睡去,睡得極其不踏實,睡夢中囈語著南歌的名字,陳簡用衣袖將她臉上的淚痕輕輕拭去,擔心地看著她緊蹙的眉頭,心中酸楚未名。幾日下來初晴的病漸漸好了,她神思清明後,便去尋窈娘,見她正在同玉笙說著什麼,便耐心等待。玉笙退出房門瞥見她立在門邊,向她莞爾一笑,未說什麼便翩然離去了。門內傳來窈娘的聲音:“進來吧。”她愁容滿麵地走進去:“窈娘,可有南歌的消息?”窈娘搖搖頭:“河道搜尋遍了,她像是憑空消失了一般,她或許是真的已經……”初晴靠著她坐下,輕輕拉著窈娘絲製的衣袖,發出沙沙聲響,哀求道:“窈娘,我求你,不要放棄找南歌,她一定還活著,我昏睡的日子裏做了無數個夢,可是她並沒有入我夢境……”窈娘用手輕輕撫摸她柔亮的發絲,道:“好,我答應你,會一直派人找她,不過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初晴抬頭疑惑地看她,問:“何事?”窈娘看著她還略顯蒼白的臉龐,春日的光線將她的輪廓勾勒出柔美的線條:“你收拾一下細軟,搬去你義父近郊的別莊住下,不多時日,韓侯就會去接你回去的。”初晴一臉茫然地看著她:“窈娘……”窈娘環視周圍一遭,目光望向門外的杏枝,她眼睛極細長,是內勾外翹的丹鳳美目,眼波深處是少見的沉靜:“你的身份已經瞞不住了,與其被你父親怒氣衝衝地興師問罪,不如提早將一切據實以告,開春以來,許多事我已覺得力不從心,如今又出了南歌的事,對外要應對那些賓客的追問,對內要安撫人心重理諸多雜事。”初晴心疼地看著窈娘,靠在她肩上蹭了又蹭:“窈娘,關於我的事就按您安排的來,無論如何時移世易,您永遠是我最敬重的長輩,您這些年我的照拂,文雋會一直記在心裏。”窈娘微笑著看她,目光慈愛:“德美才秀曰文,意味深遠曰雋,你總算拾回原本的名字了。”初晴默然,手不意觸碰到窈娘腰間的環珮,冰涼的觸感令她想起一樁事:“那日,是衛王親自將我送到房裏的嗎?”窈娘點點頭:“是啊,你病的這些日子,他日日都來。”初晴心中升起莫名的擔心和疑懼,旋即又安慰自己,他總是要知道的。別莊風光景致不同於城裏,極目處是青山如黛,眼前是花紅柳綠。南歌的事表麵上漸漸淡去,初晴向窈娘情求放出蘭兒帶在身邊,窈娘也從其所請,畢竟蘭兒作為服侍過南歌的人,再留在眠香樓多少會有些尷尬。午後,初晴在池塘的亭子上向蓮葉間遊動的魚兒喂食,被搶食的魚兒逗得咯咯咯笑出聲來,全沒留意到有人走近,那人寬衫大袖褒衣博帶站立她身後。“這些魚兒也能逗得你如此開心?”她聞言止住笑聲,用團扇半遮自己的臉,看他:“衛王怎麼知道我在這裏?”他好整以暇地從容坐下,靠在石欄杆的另一頭:“自然是窈娘告訴我的。”她定定看他,想起他那句縈繞耳邊的那句“有我在”,心中泛起柔軟的漣漪,放下扇子向他道:“謝謝你。”他取出油紙包裹的吃食遞與她,清朗的聲音道:“我來不是討謝的,專程給你帶了吃的。”她遲疑著接過,打開油紙,震驚之餘,不解地看他。他溫和笑道:“去年帶你路過街市時,有個賣髓餅的小攤,你不是看了好久嗎,今日經過,看到它還在那裏,就順道買來給你的。”髓餅是由北燕傳到南齊的一種麵餅,是用牛羊的骨髓煉作的脂膏作餡,味道酥香軟口為京中人所喜愛,大街小巷都有叫賣。她小心地咬一口,味道跟數年前沒什麼變化,瞬間眼眶微紅:“衛王殿下,你有沒有見到我枕間的一塊青色玉璧?”他從懷中掏出玉璧,聲音有些微顫:“你說的可是這個,很久以前,我也有塊一模一樣的玉璧。”景佑初年,徳宗還在世,也是孟國公謀逆案前夕,一切都風平浪靜。驃騎將軍孟令申帶皇三子到宮外的軍營練騎射,晌午受邀去韓侯府用膳。陳簡趁二人商談要事之時,偷偷溜去後院把韓文雋帶出侯府,走出大門不遠,正好遇到一個賣髓餅的老人家。韓文雋時常聽翠兒姐姐說髓餅是如何如何的美味,陳簡見她想吃便讓老人家現做,誰知吃完後兩位少年才想起自己沒有帶錢。陳簡便將他父皇才賜不久的古玉璧抵給賣髓餅的老人家。事後,二人被長輩訓斥,韓侯命人將那老漢找到,付了髓餅的錢贖回玉璧,交給愛女,讓她下次進宮交還給三皇子。時隔多年,二人四目相對,一時無言,初晴背過身子用絲絹擦拭眼淚,聽見陳簡在身後喚她:“文雋,這髓餅可還是當年的滋味嗎?”(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