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靜的黑夜中,她的嗅覺變得異常靈敏,除卻芳草的香氣,她還嗅到一陣酒香,她微笑伸出手指他負在身後的手:“殿下是不是帶酒了?”他故弄玄虛從身後拿出一瓶玉壺,又從衣袖中取出兩隻玉杯,放到涼亭的石桌上,發出清脆的碰撞聲:“我猜你還沒來得及試今日送過來的桑落酒,特意親自帶過來給你嚐嚐。”說話間已經自顧自將酒斟上,見她還站著,笑道:“我不輕易給人斟酒的,鄉君還請賞個光,並且品評指點一二。”她無奈一笑,緩緩坐下,接過他遞到麵前的酒杯,輕輕抿了抿,眉心微蹙。他叫她這副神情,不安問道:“同你在眠香樓喝到的差很多麼?”她細細看了下杯中剩餘的酒,看向他:“殿下不介意的話,就恕我直言了,桑落酒色比涼漿猶嫩,香同甘露永春,殿下釀的這酒色澤濃鬱了些許,清香又猶有不及。不過,尋常人很難品出這些微的差別。”他凝視著她,忽然一笑:“文朗、彥青和冠纓都未品出這其中差別,我該如何稱讚你才好?”她複拿起酒杯,看了一會兒,又放下:“我不過是口舌叼鑽,當不起殿下的讚譽,殿下今日送這麼些酒過來,我先代父兄謝過。”他執杯淺飲,麵色有些落寞:“那些桑落酒是我專程為你釀製贈予你的,你不需代他人道謝,可惜忙活了這麼久卻不合你心意。”她麵上訕訕的,道:“殿下這番用心,那我就卻之不恭樂,酒確然是好酒。”他臉色瞬間轉好:“那就是這些酒你不會退還給我,是麼?”她點點頭,問道:“殿下如何知道我愛飲桑落酒?”他故作神秘道:“告訴你也無妨,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要求?”她疑惑看他,他又道:“從此刻起,不要再稱我殿下了。”她輕聲道:“那我稱你什麼?”他脫口而出道:“這多簡單,你幼時怎麼稱呼我,現在還怎麼稱呼我。”她思緒回到幼時,她在宮牆內苑中跟在他身後喚他三哥哥,她搖搖頭:“不行,那個不行,您是身份貴重,太僭越了,換一個吧。”他不解道:“我覺著挺好啊,不然那你就直接叫我名字。”她又搖搖頭:“這更不行,您是殿下,我怎麼可以直呼名諱呢?你實在不願告訴我,那就算了。”他見她臉上有些不悅,道:“那稱謂這個以後再說,其實,是南歌姑娘告訴我的,你也知道那時候我向她打聽你的喜好。”她眸光瞬間黯淡下去,喃喃道:“南歌……”他見她如此神情,正色道:“南歌的事,你不必過多傷懷,我也在派人探聽她的消息,如今王府、侯府、眠香樓三方勢力都在找她,你可以暫且放心,而且……”她聽他話說一半:“而且什麼?”他想了想,還是繼續說道:“那天之後的幾日裏,沉船的那些屍首陸續陸陸續續都打撈到了,然而唯獨沒發現南歌的屍身,所以我猜測她多半還活著。”她眼圈微紅,不顧形態地拉著他衣袖:“你是說南歌還活著?”他揚起頭看著亭外夜色:“南歌姑娘如今應該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或許窈娘的人已經找到她了。”見她表情怔怔的,他朗聲笑道:“所以我們鄉君不要再愁眉苦臉了,我喜歡看你的展顏淺笑的樣子,那是我在這世間見過最……”她鬆開他的衣袖,問道:“最什麼?”他慢慢靠近她,突然道:“哈哈......是我見過最癡傻的樣子,你知道麼,你笑起來的樣子太過癡傻,我見慣了倒無妨,日後萬不要隨意對他人笑了。”她始料未及,生氣地拿拳頭打了他一下:“你胡說!”他索性一手抓住她的拳頭,看著她生氣的神情,他忍不住笑了半晌,她愣了片刻後連忙掙脫他的手掌,而後背過身去不理他,他這才想起那樁事,迅速收斂笑意,問她:“聽文朗提起,彥卿大婚那日,陛下來侯府了?”她回頭顧他,點點頭:“其實,去年在神女峰已經與他有過一麵之緣,隻是當時未及深想,故未能認出天顏。”他神情愈加沉鬱,聲音也有些低沉:“那陛下可有對你說過什麼特別的話?”草叢中的蟋蟀發一陣一陣的聲響,她驚異看他:“特別的話?”他隨即自嘲笑笑:“算了,沒什麼,未曾發生的事情何苦費神擔心這麼多,反正此時此刻,與你共賞良辰美景的人,是我。”她忘記了剛才他說自己癡傻的話,看他自斟自飲,問他:“知道我為什麼喜歡飲桑落酒麼?”他配合地搖搖頭:“有什麼故事麼?我洗耳恭聽。”她執杯輕輕嗅了嗅酒香,微微眯了眯眼睛:“這酒聞起來,跟北燕的桑落酒還是相差無幾的。桑落酒是我母親生前最愛的酒,自我們流落南州後,她臉上的笑容更少了,隻有每每三月陌上的柔桑長成,她才會笑得稍稍多一些。其餘時候,也就是這桑落酒能夠博她一笑了,她笑起來是真的美,可惜我沒遺傳到。”他撐手看她,道:“坊間傳聞,韓侯和夫人是在陌上桑樹林邂逅的,可是真的?”她頷首,道:“那年我母親剛滿十六歲,想要給外祖父準備特別的壽禮。外祖父久經沙場,落下一身的傷病,每到雨天膝蓋便疼得厲害,於是母親想親自去陌上采桑養蠶采絲織布再做成護具,裏麵縫進一些祛濕的中草藥,以減緩疼痛。采桑的時候,母親便荊釵素發,粗布麻衣,遠遠望去仿若貧家女。後來有一日,父親宴遊回來打馬經過阡陌,遇到了日暮斜陽下的提著竹籃采桑的母親。”他似乎已經有些醉意,眼神有些迷離:“上天賜予他們二人這段緣分,並且結為夫妻攜手數年,盡管侯爺和夫人最終未能相伴一生走到最後,但是我到底還是有些豔羨。”沉悶的夏日終於起了一陣清風,她額間的薄汗漸漸褪去,她倚靠欄杆,聲音微不可聞:“是緣還是孽,誰又能說得清呢。”他放下酒杯,向她在的方向靠了靠:“文雋,你方才說什麼?”她起身拿開他的酒杯:“你不能再喝了。”他點點頭:“嗯,我不喝了。文雋,去年在舟中說的那個想要重逢的人,是我,對麼?”她看著天邊隱隱的微光,輕聲道:“你該回去了,我也困了。”他靜默片刻,終於還是收了酒壺和酒杯,起身問道:“我給你的匕首有隨身攜帶麼?”她點點頭:“一直帶著。”他慢慢靠近她,用極其低地聲音在她耳旁道:“匕首是利刃,它的作用是保護主人的安全,任何時候刀刃都是對著試圖要傷害自己的人。”她麵頰霎那間通紅,忙退後了一步,顯得有些茫然無措。而他卻饒有興致地看著她:“這珍珠耳墜很襯你。”翌日,她卻早早就醒了,蘭兒為她梳妝的時候,她看著銅鏡裏的自己,試著揚了揚嘴角,感覺確實有幾分傻氣,問蘭兒道:“我笑起來看著是不是有些傻?”一旁準備珠釵的如願聽了,笑道:“鄉君是我見過笑起來最美的女子,怎麼會傻呢?”早膳用過後,有下人來通報說杜商書府上的杜女郎來了,文雋讓人將其引到正堂,杜芷茹身著碧色間色群,袖口、衣襟、下擺均墜有不同色的緣飾,足上著聚雲絲履,身邊攜了位較小侍女。二人熟悉寒暄了一會兒,文雋讓蘭兒去備些茶點招待客人,蘭兒剛要去就被杜芷茹攔下,道:“韓姐姐不用為我置備茶點了,我是來尋你一起去看綢緞布匹的,您忘了麼?”文雋笑道:“我忘是沒忘,隻是一定要今日麼,府裏還有些事要等我處理。”杜芷茹上前拉她衣袖:“府裏這些繁瑣事務日日都有的,韓姐姐你看,今日天氣這麼好,咱們不出去走走,不是辜負了這好天氣麼?”文雋無奈,隻好讓她在堂上稍等片刻,她去房內換身外出的裝束。杜芷茹聽了,非要跟著她要去看看她的閨房,她別無他法隻能讓她跟著。杜芷茹麵容較好,身量比文雋稍稍低一些,性格明媚,嘴巴也甜,文雋才與她接觸這一會兒便有些喜歡她,也不排斥與她親近。換好裝束後,文雋讓蘭兒留在府裏,隻帶了如願一起。出了大門,常祿已經把馬車備好,文雋隻見到侯府的馬車,便問杜芷茹:“芷茹,你的馬車呢?”杜芷茹笑答:“我讓他們回去了,我想著跟韓姐姐共乘一輛馬車便好,這樣我們還可以多說說話,不是很好麼?”文雋搖搖頭取下冪籬遞給如願,道:“這樣,就請杜女郎隨我一起上車吧。”杜芷茹笑嘻嘻將冪籬取下遞給身側的侍女,在文雋的攙扶下上了馬車。二人一路上,都是杜芷茹問,文雋答,倒也其樂融融。馬車行駛中,文雋向杜芷茹問道:“杜夫人近日可好?”一直笑容滿麵的杜芷茹忽然皺了皺眉,道:“阿嫂進門原本是好事,韓姐姐想必也知道,我那阿嫂並不好相處,也就我母親性子好處處讓著她,我也是因為這個才躲出來的。”文雋輕輕握了握杜芷茹的手,隨即笑道:“原來並不是誠心要陪我去看布料啊?”杜芷茹臉上恢複笑意:“韓姐姐別笑我,我今日真的是特意過來陪你的,母親也時常跟我誇你,說你儀態大方,知書識禮,要我多跟你往來,想讓我也耳濡目染。”文雋笑言:“杜夫人謬讚了,我同她也僅有兩麵之緣,看到的也是表麵,我身上實在沒有什麼值得你耳濡目染的。”芷茹笑得眉眼彎彎:“韓姐姐就不要謙虛了,我母親向來看人很準,而且我今日見你也確實如她口中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