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節漸涼,侯府內上上下下都換了一番布置,青紗帳幔換成羅帳或竹簾,庫房也提前采買了獸金碳、銀屑碳。大約養了半月餘,常祿的身體逐漸痊愈,薛將軍因金吾衛中事務繁多,每隔兩三日才能來看他一次,且留的時間也不長。倒是薛夫人幾乎日日攜燉湯補品登門,對常祿噓寒問暖,他也從最開始的萬分不好意思變得慢慢適應。那日陳簡送文雋回府,才提到薛將軍膝下僅有兩個女兒,都已遠嫁,極難得回京一次。大約是膝下寂寞,薛將軍這幾年便有了認義子的癖好,算起來常祿已經是他認的第六個義子了。文雋倒是不很在意這些,隻滿心想著常祿若認了薛固做義父,一則更益於遮掩他原本的身世,二則他將來也可接著薛將軍的蔭翳有一番坦蕩前程。於是,剛回到府中安頓好常祿,便急忙尋著父親說了此事,順便詢問薛固是否與孟家有些什麼淵源?韓甌凝眸想了許久後,緩緩搖頭,向文雋道,薛固其人是在五年前與西涼的戰事中立下戰功後,才被朝廷重用的,此前一直都寂寂無名。常祿養好身體期間,薛夫人曾尋文雋商量,打算幫常祿從賤籍改為良籍,說薛將軍已經提早去找兆京府尹打過招呼。文雋笑笑向薛夫人回答,常祿原本就不是賤籍,可以省去這趟麻煩。薛夫人詫異不已,文雋這才告知,自己義父向來與人和善,也從不把下人當作下人,所以別莊裏的人也好,南州宅子的人也好,都是良籍而並非賤籍。薛夫人讚賞地看著她,又同她商議,想著等常祿傷勢好全了,就讓他搬去薛府,再擇個日子讓薛將軍宴請賓客,在宴席上當眾認常祿為義子。日子流水般淌過,眼看著常祿的傷勢漸漸好轉,也就意味著離他離開侯府的日子越來越近。薛將軍要認常祿做義子的事傳開後,府中每日去常祿房裏探病送禮的人總是絡繹不絕,常祿看著那一大堆的禮暗暗發愁。文雋見了打趣他如今成了侯府的大紅人,他也隻能無奈笑笑。唯一對此事不熱絡的大概就是蘭兒,甚至文雋每每去看常祿,蘭兒也總是尋借口不跟著一道去,文雋也不強迫她隻放任著看在眼裏。這日文雋準備去常祿房裏,見蘭兒又想尋由躲開,便道:“常祿已經能夠下地行動了,隻怕過幾日便要離開侯府了,你再不去看他,以後就真的難得再見了。”蘭兒木然地呆立了片刻,終於妥協道:“那我去同他道個別吧,順道祝他一躍鵬程萬裏,踏上錦繡前程。”文雋笑望著她,並不說破,便攜她往常祿房裏去。自從常祿受傷回府後,曲管事便命人為他獨自收拾出一間屋舍,也以最快的速度讓人將他的東西搬到新屋舍中。文雋輕車熟路的來到他的房門外,見房門洞開,正要踏進去,卻發覺蘭兒站在門外略有遲疑。文雋回身拉了拉蘭兒的衣袖:“怎麼,都到門口了?,還不打算進去?”蘭兒知她取笑自己,於是順著她的話道:“這不是平日裏常常欺負常祿,覺得不好意思麼?”文雋掩唇笑道:“這就叫種惡因得果報。”常祿聽見門外有熟悉的談笑聲,遂行出來,看見蘭兒也一並來了,目中現出些微驚喜,道:“韓姐姐,你們裏麵請。”文雋邊往裏走邊向常祿道:“我方才正在取笑蘭兒,叫她平日總欺負你,如今知道不好意思了。”常祿疑惑地看了蘭兒一眼,愣愣道:“沒有吧,蘭兒並不曾欺負過我吧。”文雋歎口氣道:“你呀,也太過老實了,給人?欺負了也不知。”蘭兒在一旁不滿道:“鄉君,我是看出來了,你就是私心偏袒常祿,以前就是,見不得他受丁點委屈。”文雋笑了半晌,道:“我就喜歡常祿過分老實的性子,誰要你生得那般機靈,你把性子也改老師些,我一樣疼你好不好?”蘭兒本來不自在,見常祿也在一旁跟著笑起來,眼神裏卻多了幾重擔心,向他道:“常祿你這樣的性子真得改了,在侯府有鄉君和我照看著還好。眾人都說你去薛府是天大的好事,可是薛將軍金吾衛的事務那麼繁忙,薛夫人性子又軟,那幾個義兄也不知為人如何,萬一有人欺辱你,你要曉得反抗才是。?”文雋未曾想到蘭兒會對常祿說出這一番話,讚許地點點頭,也道:“蘭兒說得不無道理,無論在薛府還是別的地方,不要隨意給人欺辱,再不濟也還有侯府做你的後盾,任何時候你都不必怕。”常祿感激地看著她們,道:“你們放心便是,我隻是不願在小事上計較,並不軟弱可欺的,義父是位忠正剛直的大丈夫?,相信幾位義兄也不會差。”文雋向蘭兒道:“我這幾日也跟衛王那裏了解了些薛府的情況,裏麵關係簡單,薛將軍眼光獨到極為看重品性,據說他認的幾個義子品行尤其好。”蘭兒眼神裏還是有些不放心,常祿笑笑示意她寬心,又道:“你留在侯府也要照顧好自己。”常祿被薛將軍派人接過薛府後接連數日,蘭兒都怏怏不樂的,文雋每每拉著她鬥草或者下雙陸棋,她都沒精打采的。唯有偶爾韓文朗帶回一些常祿的消息,她臉上才煥發些許神采。薛固對這個新認的義子倒是頗費苦心,不僅親自教習武術,還時常帶他到練兵場讓他與人交手,常祿也爭氣,短短十日進秩頗大。韓文朗也是在練兵場上與其交過兩次手,回來向文雋也是對薛家六郎讚賞有家,後悔怎麼以前他還在侯府時怎麼沒發現他的資質。蘭兒在一旁聽到這些,聽著韓文朗一口一個薛六郎,時日久了也漸漸習慣,他如今是薛固將軍認的第六子薛景行,眾人口裏的薛六郎了。就像她如今服侍的高貴女子,她也再不會是許久以前那位初晴姐姐,而是京中人人盡知的韓侯的長女韓文雋,不久後的衛王妃,眾人和她口裏的鄉君。文雋開解她道:“我曉得你舍不得常祿,不過天下無不散之筵席,隻要那個人是往更寬廣更平坦的道路行去,我們都應該為他覺得高興。”蘭兒看著灰蒙蒙的天,心上也似乎莫名被染上一重灰影,語音有些哽咽:“鄉君,是不是終有一天,你與我也會分道揚鑣各行各路,可是我想一輩子伺候你跟在你身邊?”文雋挨身坐下,讓將她的頭靠在自己的肩上,道:“傻丫頭,我當然想永遠把你帶在身邊,可是,萬一日後那條路上滿布荊棘盡是禍患,那樣的路我不願意你跟我一起走。”蘭兒抬頭看她,目光堅決:“雖不知鄉君為何生出這樣的憂慮,蘭兒想你能明白,荊棘之路,唯獨於你同行,我沒有任何畏懼。”深秋的風已經有些刺骨,然而此刻文雋感覺周身都被暖意包裹,她笑著打趣蘭兒道:\"一輩子都跟著我,你不嫁人了麼?我可不想被人說是惡主,壓榨侍女不讓其嫁人,我可是很愛惜聲名的。”蘭兒噗嗤笑出聲來,臉微微一紅又故作凶惡模樣道:“任他們怎麼說我就是不嫁人,鄉君是惡主,我就是刁奴,凡是來說親的統統打出去。”文雋笑得尤為開心,戲謔道:“真的打定主意不嫁當老姑子?”蘭兒鄭重點點頭。文雋又問:“門第高的也不嫁麼?”蘭兒回道:“不嫁。”文雋再問:“家財萬貫也不嫁?”蘭兒想了想,仍道:“不嫁。”文雋接著問:“才高八鬥的呢?”蘭兒猶疑片刻,還堅持:“不嫁。”文雋最後問:\"相貌好的呢,比如獨孤郎那般的?”蘭兒斂眉想了許久,笑道:“這個得考慮下。”兩人正說笑間,隻見如願從回廊處過來,笑著問道:“阿姊在同蘭兒說笑什麼,老遠就聽見你們的笑聲。”文雋拉她坐下,笑道:“我在給蘭兒說親事呢,誰知道這丫頭眼界高誰也看不上,幸虧還有獨孤郎......”蘭兒連忙打斷道:“女郎別聽鄉君亂說,要說親怎麼也輪不上我,鄉君不如先操心女郎。”如願無奈地看著她們二人,無辜道:“怎麼好端端又引到我身上了。”文雋這才有了正形,問如願道:“可是剛剛去了願會寺,認養的進展如何了,孩子們都好麼?”願會寺二十幾個孤兒一事引得前去祈福布施的人們很是關注,最開始有位常去寺裏的心善夫人詢問慧善師太,家中弟媳膝下無子一直想認養個孩子,詢問是否可以將其中的孩子認養回家。後來師太將此事分別同慧心主持、文雋以及常去教學的杜商商議後,覺得此事可行,便由杜商命人將認養一事在城中廣貼布告。許世豐回京官複原職後,杜商也因流民安置得宜深得皇帝賞識獲得升遷,任秘書少監。雖已不再忍兆京府尹,但流民相關事宜仍是他在處理。如願緩緩答道:“一切倒還順利,已經有為數一半的孩子被好人家認養了,杜少監親自審核每戶認養人家的環境背景,而且還不定期?帶人走訪,辦事極為周到牢靠......隻是......”文雋見她欲言又止,問道:“可是中間出了什麼差錯?”如願回答道:“就是有戶殷實的人家看中了阿芙,可她一開始哭鬧著無論如何都不願意去,我耐著性子問了好半天才問出來,原來她是不願意跟庭竹分開,後來還是庭竹親自勸了快半日,她才紅著眼睛同意。”文雋感慨道:“難怪阿芙舍不得庭竹,自從阿芙父母在來京途中染上疫症去了後,一直是庭竹在照顧她。”如願點點頭道:“阿芙總算有了好的去處,我憂心的是庭竹,其實此前有好幾戶人家看中了他,他卻言辭從容地婉拒了,慧善師父勸了又勸都不起作用,杜少監也不管他。”文雋沉思片刻,一曬:“那如願,你為何不勸他呢?”如願喪氣道:“他很有主見,我知道勸了也無用。”文雋道:“庭竹比旁的孩子年紀略大些,他的心智更是,他既有自己的想法,我們什麼也不必做,尊重他的每個決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