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寒鴉(1 / 2)

初春來得比往年分外早些,寒氣未盡,牆角處琅玕前,一抬頭一舉目,便能看見碧玉梢頭出新柳,池上浮萍初探頭。因文雋體寒的緣故,府裏的銀霜碳備得比往年多些,是以春寒料峭,暖閣內的火盆、熏籠仍燒著炭火取暖。蘭兒往廊房尋盛六,見他著一身麻衣頭戴幘巾,喚他道:“盛六哥,這是要出府辦事麼?”盛六豪爽笑答:“前日在為府上選馬,你說巧不巧正好遇上常祿,哦,不對,該稱薛六郎了,他熱情招呼我去茶肆飲茶,半分架子都無,聊著聊著說此前有一些小物件落在廊房裏,托我找找是不是還在。”蘭兒低頭瞥見他手上拿著一個用布包裹著的什麼物件,思忖片刻,詢問:“年節時他來府上送禮,我恰好隨鄉君出去了,未曾照麵,不曉得他如今好不好?”盛六曉得咧開了嘴:“蘭姑娘自管放心,薛將軍給他安排進了羽林軍,他如今不僅穿著體麵,難得待我這樣的粗人都謙和有禮,好得很。”蘭兒微微一笑:“那便好,那他托你尋的東西?”盛六揚了揚手裏的布包:“我今早得閑順便一翻檢,還真給我找到了,我這會兒就準備給他送到薛府呢。”蘭兒平靜看了看他手裏的布包,道:“那正巧,您去過薛府正巧去府衙打探有沒有前線戰事的消息傳來,府衙若打聽不上,衛王府與尚書府也可走一趟。”盛六聞言深知其意,拍拍胸脯道:“蘭姑娘轉告鄉君,盛六今日一定帶回咱家公子與衛王殿下的消息。”蘭兒望著盛六健壯的身影闊步離去,垂頭瞥見足邊的一株雜草被裙角壓製,它纖細嬌柔,全不似普通雜草的韌性。於是,她輕輕移開步子,微微蹲下身子將那株纖草撫著依靠住不遠處的蔓藤,而後邁著細碎的步子往暖閣繞回。文雋聽見蘭兒的打簾聲,從賬本間抬起頭來,道:“盛六哥那邊都囑咐妥了麼?”蘭兒一字一句答道,順便提起盛六要過薛府的事,文雋笑意微微一漾:“說起來許久未曾見到景行了,等再暖和一些約上薛家夫人過府一敘,最好選在景行休沐的時候。”蘭兒麵上倒沒有過多表情,尋思著,道:“鄉君,你上次那夢我思來想去甚是怪異,不如這幾日我陪你去趟寺廟?”文雋凝視著竹簾並不答話,隻緩緩站起身來,信步朝門廊外行去,牆根處的枯了一個寒冬的枝丫有了些許嫩葉,枝頭最頂梢已有粉色春蕊。她記憶被拉回去歲的那幾個夏秋深夜,有一個秀逸身影在清色光輝的月照下逾牆而至,問她:是不是要吟唱《將仲子》趕走他?她向身後的人問道:“蘭兒,這是杏花樹吧?”蘭兒向回眸望著自己那雙明眸微微點頭。“那夢已過去月餘,倘若為求心安,有比寺廟更值得去的地方。”蘭兒一一清點曲管事命人準備的祭拜物品,然後上到馬車,向安靜看書的女子道:”鄉君,都按您的要求置備妥當了,酒是用的衛王殿下贈的醇香佳釀,杏花也命人踩著梯子折下一枝。”文雋微微抬眼,抿唇道:“蘭兒辛苦了,我們這就出發吧,先生的墓地有些遠,讓吳叔快些駕車。”馬車停頓安置好了,蘭兒先攜文雋下車,看著碑刻她才驚異地看著文雋,語音有些難掩的激動:“鄉君口裏的先生,原來是張尋先生!”文雋將杏花枝連瓶一起放在碑前,深深一鞠,看蘭兒已經在安排下人們張羅冥鏹香燭,便接著將薄酒撒了些在墓碑前,道:“先生,雋兒給您帶了好酒,這是我心上那人親手釀的,以他的性情若是能與你對飲,隻怕也是可以把酒言歡的。還有這杏花,大約是今春第一枝,等春滿人間,你或許可以循著香氣去見你想見的那人。”蘭兒深深把不能有幸得見張尋引以為人生憾事,回程路上,說起張先生的詩,他的畫,以及酒肆茶坊仍在流傳的諸多軼事,滿目都是神往。文雋笑著邊聽邊搖頭,聽到不靠譜處,撲哧一笑:“張先生怎麼可能因為情商才選擇辭官隱逸,你見過如今兆京城中女子對獨孤郎的追逐嗎?告訴你,當年閨閣女子們對才子張尋可謂聞風而動趨之若鶩,就連我母親也是其中之一。”蘭兒眼睛有些發亮:“真的嗎?想不到夫人未出閣那會兒也對張先生那麼欣賞。可是他早年那麼愛作詩,後來突然隻畫畫,這個也說不通,一定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文雋聽著馬車外間熙攘,笑意慢慢淡去:“沒什麼好奇怪的,一個人突然對以前喜歡的事不熱衷了,尋常得很,不過是找到了新的寄托。就好像,窈娘當年的劍舞也是冠絕京城,後來有了眠香樓,如今再也見不到她持劍起舞了。”臨近侯府,有下人提前為她們放好馬凳,文雋剛下馬車,天空已團團烏雲晦暗不堪,侯府上方盤旋數隻黑鳥,發出陣陣悲鳴,聽得人好不驚心。她渾身一凜,身體感覺異常不適,蘭兒看她麵色發白,鬢間有細細汗珠,立馬攙住她:“鄉君,你看上去不太好?”文雋強撐著不動,靜靜看著那幾隻黑色鳥,聽著它們的聲音一聲淒厲過一聲,向四周問道:“有人知道那是什麼鳥嗎?”眾人麵麵相覷,紛紛垂頭不敢做達,蘭兒見他們那副樣子,不滿道:“鄉君問話,知道的趕緊回答,都聳起腦袋算什麼。”有兩人暗暗互相推攘,蘭兒看在眼裏,向他們打量:“你們認得?”其中一人將另一個子稍矮的人推出來,指道:“他知道,剛剛一直跟我說來著。”文雋看著那人低垂著頭,道:“你隻管說,我沒見過覺著新奇,所以問問。”那人連忙向文雋行禮,怯生生道:“回鄉君,這是寒鴉,我們鄉下經常見,說是富貴之鳥,是好意頭。”吳叔聽了轉過頭看了那人一眼,然後盯著那些鳥看了半晌,複又重新整理馬鞍。文雋行過去,問道:“吳叔,你也認得這種鳥?”他安撫好剛剛被群鳥悲鳴驚動的黑馬,道:“不瞞鄉君,這種鳥跟我以前見過的一種鳥奇似,隻是太高看不清,我見的那種鳥上身除了頸後羽毛呈黑白色外,其餘部分是黑色,胸腹部是灰白色。這種鳥有的地方稱寒鴉,也有的地方稱慈烏,也確實有孝悌與富貴之意,隻是如今日這般成群盤旋侯府上空不斷悲鳴,奴也不明是何深意?”蘭兒嗔怪看了吳叔一眼,道:“鄉君切勿深想,這早春天寒地凍的,眼看要變天,這些鳥兒來不及飛回巢穴所以在咱們侯府聚集悲鳴而已。”文雋凝重地搖搖頭,看著蘭兒道:“不知為什麼,我有種不好的預感。”蘭兒輕輕拍她的手,道:“依我說,咱們還是得去趟寺廟才是,鄉君這次真的要聽我的了。”文雋聽著那些悲鳴聲,心緊了又緊,正想回以蘭兒釋然地笑意,卻聽到一陣陣馬蹄聲響徹耳際,她舉目望去,見著那熟悉的健壯身形,心下躊躇不定。盛六下馬時幘巾已歪到另一邊,麵上全是汗水,一口一口大喘著氣道:“鄉君,你現下不能回府?”文雋聽著後麵幾匹駿馬停在後麵,來人並不下馬,後麵還跟著輛有些眼熟的馬車,滿心的疑惑和激動:“發生了什麼事,究竟?”盛六大聲將周圍的下人吼退:“都看什麼,趕緊進去幹活兒,吳叔你也是,趕緊將馬車駕進去,都在這裏杵著做什麼!”眾人不解得紛紛拿起各自負責的東西做鳥獸散,盛六見他們都入府了,才向文雋恭謹行禮:“鄉君,府上將蒙大難,還請您為顧全大局暫且避上一避,侯爺能否安然無恙恐怕要指望您了!”文雋惶然落淚,身體微微傾斜,幸好蘭兒支撐住她:“盛六哥,我父親究竟怎麼了?他不是好好的在玉泉寺麼?”盛六掩麵不忍道:“過不了多久兆京府衙的人就會來將侯府圍得水泄不通,鄉君還是快上馬車吧,會有人告訴你發生了何事,也會有人告知你應當如何去做。”文雋不肯挪步,憤然道:“盛六哥,你讓我在這個當下舍棄侯府?”盛六正色道:“鄉君,不是逃,你若信得過我盛六,侯府上下每個人的安危都交給我,若您回來有一人傷了半點皮毛,您盡管拿我是問。而您,不必被關進這樣的牢籠,您是侯爺最後一絲希望!“蘭兒殷殷望著盛六,眼眶通紅,泣著勸道:“鄉君,您就聽盛六哥的吧,您趕緊上馬車。”文雋被蘭兒推開勉強行了兩步,隨即回頭看了眼蘭兒,又向盛六道:“盛六哥,除了闔府眾人的周全,您自己也切莫保重,你幫我告訴大家,侯爺一定會安然無恙回府,侯府也一定不會有事。”她們快步上了馬車,裏麵的人竟然是許久不見的胡韻娘,按理說她這時候應該是在涼州,怎會無端在這裏。胡韻娘眉目舒展,同以往看起來並無不同,她道:“想不到再見,竟是在這樣的亂局之中。”文雋拭了拭麵頰的眼淚:“是窈娘還是義父讓你來的?”她凝了凝眉:“你義父年前就與我商議,說不過多久隻怕京中會陡然生變,所以讓我來京照看一段時日,這件事窈娘應該還尚不知曉。”文雋深吸一口氣,聲音難掩倉惶:“我父親他怎麼了?”胡韻釀看了看對麵的女子,她眼神中有崩潰前的柔和與寧靜,遂還是答道:“西南邊境薑氏一族的薑濟統領進京述職,他與你父親本就是故交,便邀他去竹林茶社品茶,兩人正談笑間,就有一隊金吾衛前來搜查,當場搜出不少二人來往書信,那些書信中多有謀逆之語。如今,韓侯被關進了宗正寺,而那位薑統領被關進了兆京府衙。”文雋深蹙蛾眉,眼淚順著臉頰流淌不止,喉間凝了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對麵那經事頗豐的女子,還是忍不住歎了口氣:“此事被人刻意掀到明麵上來,為的是朝野震蕩,徹底除掉廣平侯府,究竟是誰同你們韓家有那麼深重的仇恨,非要將韓侯置於死地?”文雋仰臉看她,不住搖頭:“近年來,父親阿兄行事低調,並不隨意與人結怨,也不會阻礙到誰,我想不出會是誰,不肯放過我們?”胡韻娘眯起眼睛,看了她許久,掏出絲絹為她擦拭麵龐:“險惡的人心總是深不見底,如今,你我要做的,可能最後終皆是徒勞,你還願意去做麼?”文雋與她眼神相觸,接著,鄭重點頭再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