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邊陲,一入夏夜,風便開始烈烈地吹著,到了四更天,蛙叫蟲鳴被越來越涼的風驚退了,生出一片蕭索寂寒之意。陳簡席地而坐在營地外圍,手中執了壺烈酒,看著遠處山間的月仿佛被徐徐吐出,遂向身邊那人道:“這裏最招我喜歡的,便是白晝之間生出這變換四季,等此番戰事了結,我定要尋個時機,帶她來體味體味。”韓文朗被涼風吹得打了個寒噤,回頭望了望,見不遠處的涼州城被這即將殘去的月夜照得水明通透,似那不可捉摸的夢境一般,他回顧身側之人,睡眼惺忪地打了個哈欠,道:“半夜裏拉我來這裏飲酒,就隻是為了感歎這涼州節侯?”陳簡猛地飲了口酒,眼中升起迷離:“我夢見她了,醒了來便怎麼也睡不下,想著一個人吹涼風喝烈酒又未免淒涼,這才拉你作陪。”韓文朗眉目微微一挑:“殿下夢見妹妹了,她可有同你說什麼?”陳簡朗聲笑了笑,搖搖頭:“她在夢中一句話也無,隻是仍是別離時那副神情,眼神堅定中帶著一絲埋怨。”韓文朗奪過他手中的酒壺,胡亂飲了一口,因喝得太急,不意嗆到了喉嚨,劇烈咳了咳,臉色通紅:“我隻盼這裏能盡快了結,韓家折損也好......就是傾覆也罷,是好是歹,是生是死,我隻求一個痛快。”陳簡亦眉目一擰,歎道:“這些日樊將軍身邊我也明裏暗裏去打聽了,可是那些人說到旁的都知無不言,一沾到與韓家相關的事,嘴嚴實得怎麼也撬不開。”韓文朗懊喪地垂頭:“我隻是覺著自己甚是無用,家中究竟如何且不知,父親姊妹平安與否亦不知。”韓文朗看他這般樣子,勸道:“我算算日子,若西涼太子此行去京中和談順利,大約中元節前,大軍就能拔營回京,屆時無論是何景況,咱們一同擔著便是。”兆京城的夏夜與西涼不同,風微微擾擾,吹入各家庭院,崔芸芸算著時辰早早起來,等到五更的更聲一響,她在侍女的攙扶下出了院門,駐足盼了一陣,果然等到來人。杜商走進見她發上沾了些晨露,道:“早同你講過,我若是值夜便不必早早來侯我。”崔芸芸盈盈一笑:“想著你這個時辰下值,我就一早醒來,況且你前日托我的事,你猜猜,我辦得如何?”杜商牽著她往臥房行去,疲憊的麵色下,目光朗朗:“夫人辦事我是放心的,我猜,大約辦妥了罷。\"入到房內,崔芸芸幫他把外衣換去,嬌嫩的臉上生起疑惑:”貴妃倒是答應我,不再追查傷了堂哥之人。不過,夫君也得同我說句實話,真不是你做的?”杜商坦然點點頭,道:“貴妃既然給了話,我便放下心來了。你放心,傷崔渠的人並不是我。”說話間有侍女用盆盛了熱水進來,杜商挽起手略略洗了洗手。不一會兒,又有幾個丫頭從廚房端來冒著熱氣的餐食,杜商端端坐下用了些。崔芸芸在一旁以手撐腮,賞看他吃餐食的樣子,笑得十分自足,杜商教她看得不自在,道:“要不,你也用些?”她笑了笑,輕輕搖頭:“我一會兒還得睡個回籠覺,等天亮後起身再用。”杜商停了筷著:“夫人倘還有事囑咐,不妨直言。”崔芸芸被他看透心思,不好意思笑了笑:“不是我,是貴妃要我同你說的,聽說你在朝堂上總與父親有些針鋒相對的意思,她教我勸勸你,讓你看我的麵上,好歹一家人,朝堂上好歹顧及著父親的顏麵。”杜商聽了,靜看她半晌,道:“貴妃的用心我明白了,為著不使你為難,日後我會拿捏好分寸的。”崔芸芸心中一熱,道:“有夫君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不過,看你這情形,是不是早已曉得傷了堂兄的人到底是誰?”杜商見她問了,也不打算隱瞞:“是冠纓,出事之後他來找我,我已斥責過他了。”崔渠來崔家尋釁那日,崔芸芸陪杜夫人去了明鏡庵禮佛還願,許多事都是後來從管事口裏得知的。崔渠那日不知從哪裏喝了酒,渾身酒氣地來到尚書府,叫嚷著要見杜芷茹。杜家小廝見他那副樣子,自然把他攔在門外,本以為他見不著人自己胡鬧一陣覺得沒趣就會自行離去,誰知道他不僅在大門處大放厥詞,言語間很是沒個分寸。杜芷茹聽人連連來報,又聽見許多過往的人竟被崔渠惹得將尚書府大門圍著看起了熱鬧。杜芷茹忍無可忍,不聽身旁侍女勸阻,自顧自戴了冪籬,叫人開了大門欲與崔渠理論。崔渠見她出來,眼中放光,道:“杜芷茹,你總算肯出來迎爺了!”杜芷茹隔著冪籬不屑地看他:“我不過是來看看,究竟是誰家的惡狗,沒事兒閑得在我家大門肆意亂吠。”圍觀的人群傳來此起彼伏的笑聲,崔渠麵上掛不住,指著她:“杜芷茹,你、你......爺是見你如今境況堪憐,這才親自上門,還想著好意求娶你,救你出這苦海,誰知你竟這般不識好歹!”杜芷茹啐了他一口,言語間全是不齒與怒氣:“求娶我?敢問崔長史,媒在哪裏,聘在何處?再者,兆京城中無人不知,我已許與韓家,崔長史此番行為,不知何意?莫非你們崔家子侄輩仗著崔相威勢素來橫行慣了,便顧不得禮義廉恥了?”崔渠被她連連問得惱了,突然冷冷一笑,道:“可惜的是,韓家已經徹底倒了,你一個女兒家大概不知,戰場何等凶險,韓文朗如今生死不知,就是他有命回來,他老父犯的可是謀逆的大罪,你覺得他不會被牽連?”杜芷茹恨恨地看著對麵那身著紅衣的囂張麵孔,聲音倒難得平靜:“那又如何?”崔渠沒料到她是這樣的反應:“就算陛下法外開恩,那韓文朗隻怕輕則也要連降數級出京外任,重則少不了流放苦寒之地。杜芷茹,你就真的不怕?”杜芷茹停當片刻,突地笑出聲來:“怕?我為何要怕?父親既然已將我許他,我便此生此世與他不離不棄了,他外任也好,流放也好,我都心甘情願隨他而去。若是他活不了,我便舍了這條命,一抹香魂陪他,都說黃泉路上淒冷,彼此有個照應總不算孤寂。”崔渠不解地看她:“你傻的麼?若旁人家的女郎遇到這樣的事,跟他家劃清界限還來不及,偏到了你這裏,還生啊死的......\"圍觀的人群中唏噓聲不停,有跟崔渠一般歎這杜女郎癡傻的,更多的人對這素衣貴女心生敬佩,歎其孤勇歎其氣節。此時,有人撥開人群,小廝見了那人,喚道:“郎君可算回來了,崔長史醉了酒來這裏胡鬧,更是出言詆毀女郎,這可如何辦是好?”杜商身側的青年男子看杜芷茹孤站在那裏,心中百般滋味,又見崔渠咄咄逼人的樣子,兩步走到他麵前拉了他的衣領,崔渠猝不及防大驚失色道:“林冠纓,你敢跟我動手?”杜商將杜芷茹安撫好了,讓人扶了她進去,這才上去把林冠纓拉開,將他攔到身後,以防他再出手,向崔渠道:“崔長史借醉來我府前鬧了這一場,不知舍妹是哪裏得罪你了?”崔渠見他說話還算客氣,怒氣消了一半:“杜商啊杜商,你看你是我妹婿,如今韓家出了那檔子事兒,我看你妹妹實在可憐,所以想著不如我好人做到底,委屈委屈娶了你妹妹,這不特意同她商量麼。”林冠纓麵色十分難看,呸了一聲,道:“憑你也配得上芷茹,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崔渠被他激得氣的直跳腳:“林冠纓,你說誰呢,你有種再說一遍。”林冠纓正欲回嘴,卻被杜商看了一眼,杜商麵上一貫的波瀾不驚,向崔渠道:“崔長史怕是誤會了,韓家確實光景不再如前,可杜家也不是背信棄義的人家,今天我就當著眾人的麵明誌剖白一番,無論兩家如何變故,杜家與韓家的婚約照舊。”崔渠直愣愣得看著杜商:“杜商你可不能這樣迂腐,為著這些須有的名聲,把自己妹妹往火坑裏推啊?”杜商不疾不徐回他:“火坑與否這是杜家自己的事情,就不勞崔長史費心了。”崔渠訕訕無語,氣惱道:“真絲不識抬舉,你們一家都不識抬舉!”杜商看著他那幾名仆從,道:“你們長史醉得厲害,趕緊送回去吧。”那幾名仆從打量杜商官階品級皆在崔渠之上,不敢造次,其中一個伶俐的半哄半騙好不容易將崔渠請了回去。圍觀的人群也漸漸被杜家小廝遣散,杜郢在裏間聽了這好大一場動靜,又見一向疼愛的女兒哭得眼睛都腫了,方找人問了詳細,聽完後大怒著拂落一桌茶器,道:“欺人太甚,真是欺人太甚。”崔芸芸想著因為此時家翁家姑看自己的眼神疏離冷淡了許多,心中暗暗委屈,卻沒想到一向不怎麼與自己言語的杜芷茹每每在其中斡旋,二老這才慢慢又將自己待之如常。見杜商淨了手準備睡下,忙問了問:“夫君,我瞧著那林家公子對芷茹倒是真心的,母親又一向與林夫人交好.....\"杜商抬手打斷她的話:“此話還是不要提了,韓家出事後,我和父親一早便最先問芷茹的意思,你猜她是如何說的?”崔芸芸神色微抿:“小姑她如何說?”杜商輕歎一聲,看她的眼神裏參雜著平時不曾有過的情緒,似在看她,又好似看著其他的什麼人:“芷茹跪在父親麵前淌了整整半日的眼淚,然後她說,自十三歲那年開始,她的夙願就是嫁給文朗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