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夜宴(1 / 2)

長樂公主府離京的馬車不過四五輛,陛下與太後的賞賜裝了兩輛馬車,公主駙馬共乘一輛馬車,婢女乘坐一輛馬車,沿途需飲用的食物雜物裝了一輛,其餘奴仆侍衛便騎馬前後緊隨。顧羨之上馬車前向遠處張望了一眼,探尋無果,心生悲戚,在奴仆的攙扶下上了車。這次離京不同以往,他們一行十分低調,乘坐的也是較為尋常的烏蓋馬車,馬車也在清晨漸漸駛出兆京城門。夫妻二人近來鮮少說話,長樂大長公主看了看他日漸消瘦的麵頰,道:“為何不一早就告訴我,南歌是大伯的血脈?”顧羨之慢慢抬頭對上她的視線,聲音顯得蒼白無力:“公主如何知道的?”長樂大長公主雙眼依舊明慧:“就在所有人都以為我因為她的傲慢無禮而決裂的那天。”顧羨之收起探究的眼神,輕輕“哦”了一聲,自嘲地笑道:“當年我無力救阿兄一家脫難,如今五娘要為蒙冤慘死的家人做些事情,我又有何顏麵和資格進行阻攔?”長樂大長公主輕輕按住他的手:“事情過去這麼多年了,你不要再自責了……或者,你仍在埋怨我當年不肯去跟先帝為大伯求情,就像你覺得我對韓甌的案子袖手旁觀一樣?”顧羨之感受她手心的溫度,也聽出她話裏的質問,抬頭與她對視片刻後,又垂目許久,而後緩緩搖頭:“我知道,公主就算出麵,也是無能為力的。”長樂大長公主看著他,眼神堅定:“我去了,當年事情一出來我就立刻去太極殿求見先帝了。”顧羨之怔怔看她:“公主去了?”長樂大長公主將眼神移到一起一伏的車簾上:“我在太極殿外等了足足半日,可是他並沒有見我,韓甌也去了,先帝亦不曾見他。”顧羨之看她的眼神多了一絲憐惜:“這些事情公主為何不早些同我說?”長樂大長公主輕笑了一聲:“我雖出了力,卻沒為大伯他們一家爭到哪怕半分希望……說起來當年先帝最先召見的淮都王兄,隨後不僅被貶謫出京降為榮樂公,這些年他們一家一直都不甚好過。到底先帝還念及我是他一母同胞姊姊,而韓甌又有與他一道長大的情誼……”顧羨之看著她如此,心中既有歉意,又對她滿是憐惜,輕輕將她攬過,道:“都過去了,以後我們什麼都不管什麼也不理,就一家人好好地過。”長樂大長公主順勢靠在她肩頭,他們夫妻二人已經很久不曾這樣心無芥蒂地好好說話了,她眉目剛舒展片刻,又眉目深鎖:“五娘的事你若當時就同我說,我或許尚且還有些辦法。事到如今,我們也隻能聽從她的建議,早早遠離兆京那個漩渦,以免無端牽涉其中。”馬車有些顛簸,顧羨之被搖晃地有些難受,一口氣上來未呼吸均勻,便卡在肺部,他不由重重地咳了幾聲。長了大長公主連忙示意侍女遞上茶水,待他飲下後麵色不那麼難看了,又取出羅帕小心為他擦拭唇邊水漬。顧羨之握住她的手,略微笑了笑表示自己並不要緊,而後道:“這些年我時常在想,當年若是知道那是最後一次見到阿兄,我定然不會跟他那麼慪氣,還斷去好幾年的往來。”長樂大長公主明白他的感受,顧淳之是他的異母兄長,他母親雖是續弦,其實顧淳之待繼母尤為尊敬孝順,兄弟二人一向也是兄友弟恭很是和睦。後來顧母生病離世,她的遺願是與他們的父親合葬,顧淳之向弟弟解釋生母已與父親的合葬,不得再開棺驚擾父母亡靈。也許是為了彌補對弟弟的愧疚,繼母喪葬諸事他辦得很是盡心,陪葬用品出了繼母生前所喜外又自行添了許多名玩器物,陵墓選址也選了風水俱佳且盡可能鄰近父親陵墓最近的地方。可是顧羨之並不滿意這個結果,他隻想完成母親最後的夙願,至於那些表麵風光,他寧可不要。於是,兄弟二人便因此失和,直到孟國公案發顧家受到牽連,他們兄弟一直都再沒有往來。顧羨之自顧自說道:“五娘幼時落水病了好久才好過來,阿兄便從此不許她靠近水邊,我這個做叔父的看不過去便教了她如何習得水性。時隔多年,我們叔侄再次見麵,我才得知她能在那場劫難中逃生,是因為一個老仆人帶著她躲到了池水裏。”長樂大長公主慢慢地擁著他,看著他渙散的神情:“羨之,大伯雖含恨九泉,但他素來寬厚至性,他會不願意見到你負疚一生,也不會想看見自己唯一活著的女兒孽縈滿身的。”顧羨之這才猛然醒轉,眼睛忽然難得的清亮:“公主有辦法救五娘麼?”長樂大長公主回握他拉著自己衣擺的手,喟歎一聲:“已經太晚了,她身後交織著或許不隻一股神秘的勢力,我有心卻實在無力。”夜色深沉,如願和史充華向起身文雋告辭,文雋遂笑著起身相送。連日來,往來結綺閣最為頻繁的就是如願和史充華了,如願前不久進了承徽,她們雖同為九嬪,充華比婕妤低兩階,承徽又要比充華低一階。當初史充華還是史美人,如願去她閣中灑掃,後來因自告奮勇爬到樹上撿紙鳶才與陛下邂逅,得以進入後宮,所以她感念史氏,一直與其很是親近。文雋對史氏的印象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隻是從其善於逢迎的談話處事稍稍有些抵觸,她每每跟如願來她閣中小坐,她也隻是禮數周全地應付著。如願除了服飾妝容的變化,性子還跟以前一樣,溫柔中帶著些小心翼翼,知道她此前在尚藥局的遭遇,難過得泣不成聲,連連責怪自己沒有看顧好文雋,對不起父親在天之靈。有一次如願獨自前來,以近乎耳語的聲音問道,眼睛中似乎有一揉即碎晶瑩液體:“阿姊,阿兄回京了怎麼辦?侯府沒了,他要去哪裏?”文雋兀自怔了怔,聞著閣中幽幽的蘭草香,胸口卻感覺到焦灼無力,卻閃過更擔心的問題:”侯府沒了就沒了,不過是一個棲身之所,我更擔心的是,陛下會怎麼對阿兄?如願,我怕阿兄被父親的罪名牽連。”如願眼淚瞬間滑落,道:“不如我們一起求陛下開恩,雖然我人微言輕,但相信阿姊的話陛下總是會聽一聽的。”文雋拿出絲絹為她擦去眼淚:“此事我來想辦法,你不要過於擔心。”這日,天邊僅有一星半點微微光亮,她便和春娘提了籃子往東邊的荷風苑去了,那裏是後宮中種荷最多的地方。自那日去拜見太後,見她氣色欠佳,又聽暮雲姑姑說她夜裏難以入睡,恐是暑氣太盛至心誌不寧的緣故,便想起此前在尚藥局時整理醫書時見到上麵寫,蓮子羹米粥可以治心誌不寧,補中強誌,聰明耳目。便在離開仁壽殿時,向暮雲姑姑透露此方功效,並告訴其做法,是將新鮮蓮子去心,上件煮熟,研磨成泥狀,再取羹米三合,熬煮成粥,空腹食之。她為表誠心,每日天未亮就去荷風苑采摘帶有露水的新鮮蓮蓬,再親自送去仁壽宮,還特意叮囑暮雲姑姑別向太後提及自己。或許是那蓮子羹米粥起了作用,太後精氣神一天好過一天,正好壽宴臨近,她也開始不時過問壽宴準備事宜。今年是太後五十歲整壽,是以特別重視,分居各地的宗室也在近期陸陸續續趕回兆京城,準備赴太後壽宴。皇後因身體抱恙,壽宴操辦事宜都落在崔貴妃身上,她行事尚算利落,雖倉促從皇後手中接過此等大事,倒辦得有聲有色,很得太後的喜歡。太後壽宴那日,仁壽殿難得喧喧嚷嚷,從大清早開始,拜壽呈禮的人就絡繹不絕,崔貴妃及幾位嬪禦迎來送往應對得體,皇後帶著病容陪在太後身邊輕聲說話,暮雲姑姑幾乎半刻都不得閑。到了夜宴,殿中燈火重重疊疊,照得諾大的殿內幾乎沒有半絲蔭翳,大家依照崔貴妃事先排好的座次入席。文雋被內侍領到末席,倒並不意外,很是從容地端坐下來。她身旁的案席尚未有人,隻微微一偏頭便聽見不遠處有人咬耳朵:“顧氏再得陛下喜歡又如何,平時那麼不拿正眼看人,這不還得得跟咱們坐一塊兒,你說她得罪誰不好,偏偏得罪崔貴妃,也不看看貴妃什麼家世出身,自己又是個什麼出身,相府長女也是她一個公主府伶人比得的。”文雋倒對這個顧修容很是好奇,話說她這麼些時日,卻從來未曾與顧氏打過照麵,她每日勤勤懇懇先給太後采摘送完蓮子,再去皇後的鳳儀殿問安,後宮嬪禦見得差不多了,唯獨這個盛名昭昭的顧修容,從不見她去皇後那裏行禮,也沒聽說她和哪個嬪禦走得相近。文雋是走到哪裏都能聽到關於她的事情,卻一直無緣得見。她正想著,就見不遠處那人扯了扯正在編排顧氏那人的輕紗蓮紋衣袖,那人立馬僵了一下不再作聲。隻聽有腳步聲走進,身側的聲音冰冷又熟悉:“許列容對我如有不滿,大可當麵向我發泄,何必做在背後毀謗他人這種宵小行徑。”文雋隻覺得頃刻間心緒就要立刻崩潰了,她聽見身側那個人坐下衣飾間發出的沙沙聲,她終於忍不住倉惶看她一眼,果然是那熟悉的麵容,她正要開口喚她,卻被她冷冷打斷:“韓婕妤不必怕牽累自己,我在已經在後麵站了有一會兒,我知道你至始至終並沒有言我半句不好。”她迅速去品她話中深意,故意微微一愣,旋即笑了笑打圓場:“想來許列容也是無心之過,顧修容不如息事寧人吧。”顧氏麵上依然冷淡,不屑道:“我也沒這個閑心計較,後宮的碎嘴那麼多,我也不能央求陛下把每張都一張一張縫起來啊,可是我要是想陛下提了,恐怕他也並不會拒絕......”許列容一聽,立馬服軟:“修容,是我的不是,您大人大量放過我吧,我保證以後再也不敢了。”顧氏冷哼了一聲,以扇遮麵,嫌棄地別向一邊:“你換個位子吧,我不喜歡你坐我旁邊。”許列容初初一愣,而後馬上起身顧不得儀態匆匆離開。文雋向她微微一笑,眼睛裏莫名犯酸,此時殿中央有伶人在樂鼓聲中開始載歌載舞,她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輕輕喚道:“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