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永安(1 / 2)

\"太後,這是朝政之事,朕自有分寸,您身體違和,我讓皇後送您會仁壽殿好生修養。\"皇後為難地立在太後身側,左右不是,太後按了按她的手,再看向殿上的陳籍,覺得他似乎越來越陌生:\"二郎,你是一國之君,孤是你的阿母,阿嬋是你的妹妹,曆朝曆代以來公主和親並不隻是國事,亦是家事。\"陳籍鮮少聽她在人前這樣喚自己,他忽覺有些難堪:\"和親一事,朕已經答應西涼國了,無可轉圜。再說朕與其幾番交涉,那西涼太子李晏絕非平庸之輩,阿嬋嫁過去就是西涼太子妃,他日還會是西涼王後,並不會委屈了她。\"太後不置可否:\"陛下不必跟我避重就輕,和親是什麼,遠嫁他國,再無故土。太祖皇帝建國以來,不曾有一位和親公主,先帝賜其封號壽安,就是祝願她長壽平安之意。阿嬋雖非我親生,可我與謝太妃相識微時,曾守望相助,當初她是怕在宮中睹物思人避居行宮,我承諾過她會幫她好好看顧阿嬋,孤不能食言自肥、失信於人。\"陳籍揚眼看了看他母親,心口氣悶難平:\"太後不能失信謝太妃,朕就可以失信天下臣民?太後不是常常自詡不凡麼,您不如教教朕,邊境拚死殺敵的將士當如何,大齊黎民百姓當如何?太後說大齊開國以來從無有一位公主和親,朕倒想問問太後,為什麼先帝、穆宗、太祖有大把良將可用,而到了朕這裏,派得上戰場的就隻有一個樊青,今次若不是西涼國自己出了亂子,這場戰事會打多久,糧草要耗多少,死傷幾何您算過麼?壽安和親一事是朕與朝臣共同商議的結果,您這番如此的不滿,難道是……想再當一回垂簾太後?\"殿內任誰也不曾想陛下會這樣連番責問太後,她原本猶帶病容的臉當即一垮,暮雲想拉袖相勸,誰知被她狠狠一甩,聲音尖銳卻微微發顫:“垂簾太後?原來二郎,哦,不對,是陛下,陛下一直都在防著孤,孤十月懷胎生下你,孤做的所有事情都是為了你,你怎麼就不明白,我是這世上最不會害你的人……”陳籍別過頭去不看太後,殿上忽然陷入一種詭異的沉寂。文雋未敢抬頭也大約聽見殿上那女子發出的淒厲,略閉了閉眼,正想出言,卻被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妾這裏倒是想到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崔貴妃聞言譏笑道:“沒看見陛下和太後在說話麼,你什麼身份,也敢插話?”皇後麵上有未散開的驚懼,迅速調整為溫和的臉色,向陛下太後道:“妾以為不如先聽聽顧修容的建議。”陳籍看了一眼顧氏,略一抬手:“你說吧。”顧氏唇邊泛起一絲笑意,看了看太後,見太後慍怒未消,著惱地看著她,她聲音像魅惑人心的曲調一般,使人本能想抗拒卻又不得不被此深深吸引:“既然西涼國太子那邊是回絕不得,壽安長公主如今病況怕是不宜出嫁。妾早年流落街頭聽酒肆茶坊的人談起漢武帝不舍自己長女魏長遠嫁異邦,遂將罪臣江都王劉建之女劉細君封為公主,和親烏孫。”陳籍聽得眉間陰雲散去一半,喚杜商至近前:“杜卿以為如何?”杜商不卑不亢回道:“談判時西涼國太子並未指明要求和親必須是壽安長公主,宗室女代公主和親自古有之,想來朝中不會有什麼異議,隻是要選哪位宗室女還需要陛下裁定?”陳籍眉宇突然變得十分鋒利,他抬頭意味深長地看了太後一眼,道:“太後,我倒想到一個合適的人選?”太後虛弱地咳嗽兩聲,嗓音有些嘶啞:“陛下想到了誰?”陳籍忽然凝重道:“朕倘或沒有記錯的話,榮樂公長女似乎跟阿嬋年齡相仿。中秋家宴將至,此前朕想著借太後壽辰之便,今年不妨熱鬧些,便讓李得用去轉告讓他們一家在京中多逗留些日子。太後若覺得不妥……”太後疲倦地打斷他:“這些事情陛下決定就可以了,孤隻要確認不是阿嬋就好。孤真是老了,如今越來越乏了。”隨後向身邊的暮雲道:“咱們回仁壽殿吧。”陳籍見她就要轉身,幽幽道:“朕想著也不好平白就讓人家把女兒送去和親,朕打算將榮樂公重封回淮都王,賜還其王宅及封地,而他長女茂城縣主則封為公主,賜號永安。”太後微微一個趔趄,好在給暮雲穩穩扶住,她腳步頓了頓,向不遠處跪在殿中央的文雋道:“你來送孤回仁壽殿。”皇後吳氏見陳籍麵色陰鬱難看,很快來到太後身邊,陪笑試探道:“不如由妾......“太後漠然擺手打斷她:“你強撐著討好我做什麼,他人可會領你半分情?臉色都成這樣子了,就回自己的鳳儀殿好生將養吧。”文雋這才緩緩起身,恭謹小心向皇後道:“太後既看得起妾,便是妾的福分。仁壽殿內閣有清淡菊香,太後端坐後睥睨了她許久才道:“你究竟是何居心?”文雋故意聞言一怔,裝出恍惚又懼怕的樣子:“妾惶恐,未知太後為何有此一問。”太後冷哼一聲:“少跟我揣著明白裝糊塗,孤就知道韓家的女兒沒一個是省油的燈,別告訴孤阿嬋和親之事,你特意讓人借暮雲之口傳到孤耳朵裏,僅僅隻是為著幫阿嬋這麼簡單?”文雋埋頭半晌不語,想起最初那時自己日日同春娘將新鮮蓮蓬送來仁壽殿。如此過了許多日,暮雲才委婉告之令其不必如此。她不解其意,慕雲無奈之下,隻得引她去膳房側邊置放過期食材的一間小屋,裏邊一半的空地裏堆放的正是她連日采摘的蓮蓬,隻是它們已幹枯不複生氣,雜亂地被棄置在那裏。太後見她垂頭不語,愈發氣勢淩人道:“你休想離間孤與陛下的母子關係!“文雋緩慢仰頭與她對視:“妾自知太後一向疑心、提防我,隻是,如今您真的徹底容不下我了麼?”太後無意中緊盯著她因委屈不解而微微收攏的唇角,不知為何竟覺得有種恍惚的熟悉,她心頭的隱痛忽然似潮汐一浪一浪逼近,她迅速撇開自己的目光,輕輕捂住胸口,向她不耐煩擺手:“你走吧,此次念在你是為了幫阿嬋,姑且放過你,如有下次,你自己曉得後果。”時節推移,宮苑四處,幽蘭換成了清菊,文雋閑居結綺閣數日,鎮日也不過翻翻閑書,偶爾提筆寫幾個字,抑或再數數落葉,賞賞秋光......誰知這日竟有貴客造訪,文雋有些沒認出她,陳嫦穿了簇新的妃色葡萄紋羅裙,通身的清貴氣質,身後簇擁著數位宮娥。文雋看得有些移不開眼,好半晌才在春娘的提醒下招呼客人入座使用茶點,想起前事,有些愧疚道:“永安長公主想要見我可以派人來知會一聲,我去您的風華殿就好,何勞您專程來這一趟。”陳嫦不露聲色地飲了半盞茶,道:“韓婕妤這小心翼翼的樣子,難道覺得孤是來興師問罪的?”文雋麵色並未轉好,依舊滿含歉意:“我當日行事未顧全太多,是以照成這樣的結果,實在對您不住!“陳嫦忽然笑開,好似渾未放在心上的樣子:“壽安長公主身體剛能下地,便忙不迭日日來去風華殿找我致歉,你吧倒好,躲在結綺閣好像此事未曾發生一樣。”文雋看著她這樣心頭更是不好受:“我不是刻意躲您,隻是上次的事行得太過招搖,太後與陛下明著不說,其實心裏一定是惱我的,所以才......”陳嫦緩緩起身步行至鏤花窗格前,看著外麵的初秋景象,側身回頭向她示以溫和善意的微笑:“婕妤有興趣聽故事嗎?”文雋向她點點頭,起身朝她的位置走去:“洗耳恭聽。”陳嫦的手輕輕觸摸這一格一格的鏤花窗格,她注意到,陳嫦的手不似尋常養尊處優女子的手那般纖細白嫩,隻聽她緩緩道來:“那時候父親突然由淮都王變成了榮樂公,淮都王宅被封,我們一家人倉促地收拾些許行裝,連仆人都沒有,就乘著兩輛破舊的馬車日夜兼程被押送往榮樂郡。我除了現在的一對弟妹,其實還有一個小妹妹。當年她才不過三歲,在途中染上咳疾,我們憂心忡忡好不容易撐到榮樂郡,以為可以得救。誰知榮樂郡守及其他官吏對我們輕慢不已,住處破爛不說,請個太醫也推來推去,最後母親好不容易求來了太醫上門診治時,我那個小妹妹已經病入膏肓藥食無靈了......”文雋聽得無聲歎息,見她眼神中有苦痛之色,道:“我隻聽說你們這些年過得不太好,卻不想會難成這樣。”陳嫦不願沉溺於過往,道:“這些年雖然艱難,到底還是過來了,我來結綺閣尋你,是想告訴你,和親一事不必對我覺得愧疚虧欠。這樁事對別人或許是避之不及的橫禍,對我可能算是一個還不錯的生機。”文雋讚同其看法,微微點頭:“聽杜少監說,西涼太子李晏識漢文通漢禮,其身姿挺拔容顏也算俊秀,可以比下我齊國許多男兒。”陳嫦麵色中有些微羞澀,目光中確是坦蕩的憧憬:“他著實是位君子,說起來在之前我就與他有過一麵之緣。”文雋感興趣地問道:“是怎樣的機緣?”陳嫦輕輕笑道:“南康郡主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太後壽宴上她在我這裏沒討到便宜。之後兩天不是西涼使團入京麼?全稱百姓幾乎都出動前去圍觀,我本來興致並不大,奈何弟弟妹妹非要鬧著去,我便帶他們上街觀看。觀看的人本來很多的,以往都是怎麼都擠不上前,誰知這次卻意外順利,不怎麼費心去擠便已經在最前麵。眼看著使團隊列即將行到我眼前,忽然使團中有一匹馬受驚開始失控,眼見那馬揚著馬蹄衝到我麵前時,後麵有一雙大力的手硬生生將我往那馬蹄底下送。好在,危急關頭有人出來挺身相救。”文雋羨慕地看著她,笑問:“救你那個人就是李晏?\"陳嫦點點頭,麵上羞澀早已褪盡,文雋看著她,覺得她今日與那夜在亭中倔強不肯屈服的女子似乎不盡相同,眼前的女子比起那日多了一抹明亮的溫柔,像極了這繾綣疏懶又迷人的初秋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