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果然藏著好酒,不如讓給謝某。”陳簡看到這人便有些犯難,笑道:“謝主簿自己算算,出征以來,從孤這裏賒了多少酒,況且這是最後一壇,價錢恐怕對你太不厚道。”謝笠對賒酒之事不置可否,頗神秘地環顧四周,見兵士將領都在整軍拔營,遂湊近陳簡:“殿下不是一直想知曉京中之事麼,您這壇酒讓給我隻賺不賠!”陳簡冷峻看他:“你知曉韓家的境況?”謝笠直接從他手裏奪過酒來,自顧自飲上一口:“韓家事敗,父死女罪,韓氏月前晉婕妤。”陳簡忽然覺得喉嚨發幹,腦中一片混沌,他聲音略帶沙啞:“韓家……不隻她一個女兒……”謝笠把酒壺遞給他:“還剩一半,殿下想要回去麼?”陳簡一把推開酒壺:“別人喝剩的酒我不要,她,無論如何,我都要。”謝笠見陳簡迅速前往營帳,不過片刻,又見他換了騎馬裝束策馬從他身邊飛馳而過,引得無數人側目。軍師被人告知此事,立馬前往衛王營帳,結果隻見醉臥地上的謝笠,他惱怒地踢了他兩腳:“不成器的東西,這種時候還敢喝酒,翠翠怎麼就看上了你?”謝笠“唉喲”幾聲,方揉了揉眼睛,驚歎道:“好恩師,老丈人,怎麼好端端的,踢我作甚!”軍師沒好氣地問他:“殿下人呢?”謝笠皺著眉頭苦思冥想了好半天,吞吞吐吐道:“剛剛還拉著我同飲呢……怎麼就一下不見人影了……”軍師身側的人看不下去:“有人稟報說見到殿下策馬狂奔離去,謝主簿可曉得他往哪個方向去了,軍師好給樊將軍那邊一個交代?”謝笠眼皮一搭儂,瑟瑟看了眼軍師,兩手一攤:“我是真不知啊……”軍師恨鐵不成鋼地看他一眼,作勢抬頭,謝笠連忙坐抱頭狀:“殿下似乎很急著回京……”軍師聽了重重放下要打他高抬的手掌,側頭吩咐道:“立即派一隊騎兵去追趕衛王殿下!”有一人連忙領命小跑著去了,另一人問道:“衛王殿下騎術精湛,且不知他是否有抄近道回京,恐怕不好追上?”這時幾聲沉重的盔甲聲響起,樊青進到帳內,嚴肅道:“必須得追上,這是軍令!”軍師、謝笠等人連忙向他行拱手禮。軍師沉哼一聲,旁邊那人會意悄然慢慢退出,謝笠埋低了頭,正想跟著告退,樊青叫住他:“你留下。”謝笠看了看軍師,見老丈人對自己渾然不理,忽然泄了氣,垂手立到他身後,幹咳了兩聲,正了正衣冠:“樊將軍,敝人謝笠!”樊青了然地看了看軍師,忽而一聲歎息:“你們翁婿倆,一個做了我的軍師,今日看他這番動作,他的誌向,隻怕不在你之下。”軍師一直低垂的眼瞼重重一抬,朝謝笠大聲嗬斥道:“還不跪下!”謝笠張皇失措左右望了望,忙不迭跪下,懷裏的酒壺隨著跪下的動作,跟著飛了出來,他一隻手抖著連忙去抓,可惜沒抓住,眼看著青銅酒壺滾了好幾圈,裏麵的酒撒了些許出來,他滿眼都是痛惜……樊青繃緊的臉忽然鬆動一下,看著軍師:“你這得意門生貪杯毛病什麼時候可以改改?”軍師拱手道:“將軍別顧忌我的情麵,他捅了這麼大簍子,該怎麼重罰就怎麼重罰,不然全軍上下這麼多將士,您何以服眾。”謝笠一聽有些發抖地拉了拉軍師的袍子:“我改,下次一定改,翠翠還在京中等著我呢……”軍師一甩開他:“我會告訴她,你英勇就義死得其所,她的下半生我這個老父會照顧好。”樊青不覺心軟,勸道:“我留著謝笠原就不是要追究他,翠翠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不過想見見她挑中的這位如意郎君。衛王之事不全怪他,你我都有責任。”軍師慚愧道:“將軍毋須為他說情,此事若有責任也全在我一人身上。”樊青見謝笠似乎要急出眼淚,順勢就做了個好人,向軍師道:“咱們少年時候,也是一路闖禍闖過來的。謝笠是個人才,他的文章看過的人都要道聲好。隻是到處賒酒這個毛病,是真得改改。這樣,這次就罰他到韓文朗那裏,做些步兵苦役,直到回京不能給一口酒喝,你看如何?”謝笠感激涕零豎上二指:“謝笠領罰,謝將軍高抬貴手。”軍師承了這個情,並不想多看到他,謝笠也識趣地趁機溜出營帳。樊青笑著道:“何必跟晚輩置氣,你我心知肚明,衛王行事瞻前不顧後,遲早要出事。”軍師默然:“若不是囿於身份,他倒是個不錯將才。”樊青黝黑的麵龐又崩緊了:“韓家的事過去快一年,他這個時候急忙趕回去,不僅於事無補,還極可能獲罪於天子,又是何必?”軍師回身看了看賬外:“命由天定……天要給人什麼命,或許真的一早就注定了!”樊青搖搖頭:“韓文朗那邊派人盯好了,謝笠那裏,再敲打一下,不可再口無遮攔。”軍師抱拳謝道:“將軍良苦用心,他要是還不知恩,那就隨他罷。”宮苑的深夜內涼風幽幽,帷幔間僅有一絲輕微浮動,便驚醒了她。她額頭有細密的汗,借著幽暗的燈火,她看見身側的人雖緊皺著眉,麵容到底比日間要放鬆。文雋抽出被他壓在身下的蟬衣,披衣坐在床榻枯坐許久,仍無睡意,就跣足踩到外間。腳心一沾地絲絲涼意浸到腳骨,她撥開一重又一重的秋帳,終於吸到一口露氣。“涼從腳起,大意不得。”叮囑她的這個聲音帶著些微的嘶啞,文雋木然地看著青荇,任她把一雙木屐套到自己腳下,又靜靜退回隱蔽的一角。庭中舉頭便能窺見一彎新月,又是月初,算算日子永安公主與西涼太子這時候應該已經行了近一半的路程。青荇的性子,文雋認為她更應該去西涼,那裏是她母親生長的地方,況且陳嫦作為永安公主和親西涼,正需要她這一個兩地語言習俗都精通的人,陪伴身側。“為什麼不回西涼呢?”暗處的身影巋然不動:“奴不是西涼人。”文雋轉身尋她:“那,你是齊國人?”她終於從暗處露出一抹側影:“奴沒有家國......不過,我會銘記,對我好的人,憎恨對我不好的人。”“如果,有一個人,他母親害了你的母族,而他又親手害了你的父族,你要怎麼辦?”“殺了他!”文雋忽然掩唇一笑:“殺人?我這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如何殺人?”牆角靜默一片,有夜風拂過,掠來一陣桂花香。夜風中疾馳的人竭力支撐,身下的烈馬終於在一處青石上打滑,他落入枯水河流,在地上翻滾兩圈斬了一身泥漬。不遠處的馬長鳴一聲,他心下焦躁悲憤在慘淡的月光下傾瀉而出。她被重重宮牆圍鎖,不知道他當下的無力與絕望,她已然漸漸對汙濁的空氣麻木。陳簡他一直在泥海翻騰,隻希望她能活在雲端,掛在枝頭,而不是如今這樣,他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憎恨他的兄長,他的拳頭不住地捶打著地上長著苔蘚的堅石,手不住地流血,直到不省人事?。“青荇,你殺過人?”她們不知何時已並排坐到冰涼的石階上,身側那個長相平常到容易淹沒在人群的女子,微微點頭,仍然惜字如金。“你的漢話很好,你母親教的?”青荇應聲作答:“奴要是說得不好,她們就不給我們東西吃。”“他們?你父親......”青荇麵無表地搖搖頭:?“他不是。”文雋歎了一口氣?:“他確實不配為人父。”“所以,他死了。”文雋良久未發一言,往閣內張望幾眼,見到並無動靜,眼神忽然有瞬間的渾濁:“你說,他什麼時候也有那一天?”青荇仍舊木然坐著,不去追逐她的視線:“婕妤的願望,會實現的。”次日一早,她服侍陳籍更衣,紅霞前所未有的殷勤備至,她本樂得省事,但見到天子麵色晦暗,便吩咐紅霞去外間準備。“半夜出去了?”文雋正為他整理衣襟,略一笑:“半夜醒了,就出去看了會兒星宿?”“你喜歡的話,朕哪天為你造一個樓,去上麵看,會清楚一些。”她連忙擺手?:“隔著婆娑樹影,更有意境,造樓觀星,妾怕被史書記下,後人譏諷。”“原來,你也怕史官的那支筆,可是你月推辭,朕就越想給你。”文雋忽然停下手間的動作:“說到底,陛下還是更疼愛顧姐姐一些。”“此話何意?”她聲音有些輕:“陛下一個隨意的賞賜,史官寥寥數筆,妾隻怕千年萬年都要擔魅惑君上的罪名,而顧姐姐您就不舍得。”“哈哈,朕真的喜歡誰,太後知道,皇後也清楚,就你,一直在裝糊塗。”文雋不去看他:“闔宮上下,都曉得比較最寵愛顧姐姐。”“罷了,造樓之事延緩就是,晚些時候借太後供奉天神的名義建造,名字朕想好了,就叫——雋樓。”“雋......樓?”“當年父皇最寵愛薑氏時,她素喜寒梅,為她建造薑園賞梅。而今,你愛觀星,朕為你建造雋樓供你瞻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