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
他這樣說,又或者根本隻是出於我的幻覺。因為他已經從袖中取出另外一份明黃色布帛,我從起頭兩行明白過來這是一份草擬的退位詔書,他的聲音並不因為我嘲諷的揶揄而變化:“若無大礙,煩請公主在這裏落章。”
“合歡,是姐姐逼你的嗎?”
他抬眼看了看我,掃落陰霾的眉目,聚攏繁星的清倦:“微臣說過,大公主對臣有恩,令臣萬死不辭的大恩。”
“我記起來了。”我倦怠地承認,站起來,轉身往書案去尋玉璽。
他默默跟著我進入內庭,光影稀疏,在細碎的青綠中篩下搖曳萬點,偶有蟬鳴,並無喧嘩,仿佛存在我們之間的隻是品茗相對畫筆剛歇的靜謐,並非逼宮之後金戈鐵馬的爭鋒。
直至撞到紅沉木冰硬的桌角才驚我魂魄,強加的痛苦終於使我能全神貫注地看完詔書上每一個飄浮的字眼,以及我聽到玉璽落下之後他發出的詢問:“疼不疼?”
很久我才意識到他問的是我的身體而非靈魂。
右腳被撞的地方浮起一片紅腫,我刻意化解並不該存在他和我之間的親昵:“沒事。”
他蹙眉下腰,一手握住我腳踝,仔細探看。
“叫禦醫來。”
“這封詔書下達以後,”他平靜地敘說事實,“以後再也不會有人來這裏了。”
我渾身莫名地發抖,不辨緣由。他有察覺般緊了緊原本握住的我的腳踝:“以後,要好好兒照顧自己。”
四、
姐姐在當月的中旬繼位,我在當夜接到赴宴的命令,趕來服侍我的宮人恭謹而沉默。
我並不以為這是姐姐偶然善心想起這遺居寡室中的妹妹,唯一令我信服的理由隻是我還有用。當我被催促著趕到上陽殿前中庭,銀樹萬株,姐姐含笑攜我一手,一一為我引薦各國貴胄,我從他們輕蔑複而複雜的神情中了然他們必定清楚關於我的不堪,而我並不介意,因為我正從一幹群臣背後看見燈火中央的合歡,於彩袖殷勤間頻頻痛飲。
他看不到我。
我最終見到的是有窮之王,我們相對無言,又或者僅僅隻是我不想說話。
“你知道我的事。你不該娶我這樣一個不潔的女人。”我直白而迅速中斷我們毫無生機的對話。
他出乎意料笑了:“那你忘了他嗎?”
我怔了怔。他已提壺注滿我的酒杯:“你長得很好,性格也和順,我並不介意你是何出身,我會娶你,即便你心裏有人。”
“沒用的,”我提醒他,“姐姐不在意我,娶了我對你沒有好處。”
“不是做什麼事情都要步步為營,”他閑閑轉著酒杯,饒有興趣般在我麵上一繞,仿佛與花相對,“你不認為我會為你一見傾心嗎?”
我搖頭,皮相其實不堪一擊,沒有人會愛上一張臉,任何一見鍾情隻是出於視覺的偏差。
但我知道合歡不同。
“不試試怎麼知道?”他深深看我,仿佛肥沃草原之上與獵物不期而遇,我差點忘記有窮出生馬背,獵奇僅僅隻是天性,“說不定有一天你能忘記他。”
當夜在回廊之上我最後我還是見到合歡,我來,他回,擦肩的瞬間彼此無語。他麵色沉寂,隻在足夠接近時我才嗅覺他身上濃鬱酒氣,而我佯裝無覺。
清風熏麵,夾雜疑似錯覺的呢喃:“阿紫。”
“有窮王是個足以托付終身的人。”
我猛然才察覺洶湧的恨意,纖細可覺貼近我發膚,令我希冀下一刻瞬間死去的戰栗:“你怎麼敢這麼說,合歡,究竟是怎樣看我?”
“從前是君臣,此後也隻會是君臣。”他扶欄坐下,仿佛倦怠,而又這樣清明,這貫穿我與他相遇一路的清明,知道自己何時需要什麼,也明了自己何時該放棄。
“阿紫,你是月光,我的存在會讓你蒙塵。”
“我不介意,”我艱難地壓抑悲聲,在他膝前細細對他哀求,“我願意照亮你。”
“以後照顧好自己,”他頓了頓,淒風苦雨一樣對我感激地微笑,令我難以分辨出於真情又或者是他慣有的假意,“阿紫,謝謝你,謝謝你願意照亮我。”
他再未做出任何承諾,我此前單純地以為我能令他回心轉意,此後我恍然察覺與權勢接近才是他畢生追逐的目的。人這一生總有辜負,並非種種相思足以匹配回報,正如他效忠姐姐,而不願托付我僅僅隻是一個諾言。
有窮王迎候的車馬在來年二月抵達,身份不潔聲名落魄的公主出嫁不宜這樣隆重,所以諸事從簡,我在皇城以外終於見到僅僅隻是一麵之緣的有窮王,他含笑看著我,滿麵欣喜足以欺騙眾人這等待確實出於愛情,隻有我在他眼睛裏看到皇族慣有的權衡,得失之間迅速的較量。
我們在彼此眼中看見這惴惴,我提醒他:“如果你此刻後悔,並不是太遲。”
“你真是個奇怪的姑娘,”有窮王突然笑了,凝睇著我,仿佛我們傾心相愛而我深知彼此遙不可及,“或許有天,我真會喜歡上你。”
我冷冷移開臉:“如果這種事情發生了,煩請大王通知我一聲。”
他怡然漫笑著,以好作答。
五、
行這一路,我們在離開都城的第二夜遭到圍剿,時值黑夜我坐在重重防禦的馬車中也感覺到這攻勢異常嚴密。
有窮王大約在前方,因為攻勢逐漸密集往前部移動,在我周圍形成嚴密真空地段,禦車的馬匹煩躁不安,引蹄長嘯牽著車廂往前,我大吃一驚,騫簾外望,細密繁星纖無一雲,皎潔的月光映出此刻在車轅禦馬男子並不清晰的側臉,令我在惶懼之後陡然心靜。
馬勢漸狂,終於失去控製。他探身用足尖鉤住木椽,再靈活地撥開相扣木鎖,這時馬勢漸狂,眼下已經毫無選擇,他咬牙狠狠將匕首插入馬臀,受驚的瘋馬痛極揚蹄躍起,就在這生與死可見的界線內他伸臂環住我的腰身,然後奮力一道躍出。
他遮蔽的容顏隻是閃爍的瞬間,我無暇看清,然後又迅速跌入漫長的黑暗裏。
清醒過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日暮,我翻身坐起,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木屋之內,周圍有整潔被褥,有四季食物,唯有筋骨疼痛和眩暈提醒昨夜巨變並非夢境。我蹣跚推門而出,屋前一圈碧色水泊,山端偶有倦鳥歸林,攜晚風半卷夕光一束返回窠臼。翠鳥正湖麵而去,激蕩漣漪,又悄無聲息拍點蘆葦幾杆遠離。
我在山腳的木屋中等了五天,然後整理了衣物離開這裏。
此後寄居城中一家客棧,以替人寫信謀生,同時可以從容打聽皇城事變。
但事實卻無人敢談起,他們似乎不知,仿佛發生在郊野那次械鬥並不存在,而我已經遠嫁有窮,所以這樣迅速地淡去。
我的生意在這裏駐足的第二個月奇異地興盛,有無數人慕名請我寫信,起初我惶懼不安,後來才明白僅僅隻是因為我是這裏唯一一個膽敢拋頭露麵出來謀生的女子,而聞名而來大多是盛年男子,肥胖體瘦,起初我覺得窘迫,到後來便能夠習以為常應對自若。那天日暮我預備收攤之前等來自開張伊始第一位媒婆,我差點跌足,當她從容坐我麵前為她家公子求起婚來。
她侃侃而談,仿若周遭無人般自若,我心中一動,鬼使神差般點頭應允:“好,我見他。”
約定在第二日的酒樓,我那日無事提前趕到,選了一處臨窗處坐下。樓下微雨剛歇明淨空氣,梧桐葉間或相擊,跫音無限,我看一名男子從雨後簷下緩步走來,布衣青衫落落孤寂,山水轉瞬化為黑白,他在走至酒家盧前似有回應般抬頭,與我出神的目光乍然相接。這撲麵的熟悉感令我想起昔日九重宮闕的舊影,浮光掠影中侍女來回,燈光明滅中酒盞盈杯。
並不多麼出彩的相貌,五官平平頂多隻是清秀而已,我不知他從何而來這樣清淡的態度,仿佛諸事萬物都不在他眼裏,看花,花便是世界,看雨,雨就成天地。
當他看向我時,令我恍然以為我是他視線組成的全部。
他在媒婆的引領下在我麵前坐定,我不知為何卻想見見這樣端莊秀逸的人出現破綻,於是我轉頭示意店小二:“上酒。”
女兒紅胭脂醉,我無數次命人添席開宴,直至他白皙的臉頰難以抑製浮現紅暈,眼神卻反常的清亮,而我接近大醉,舉止張揚,仿佛覺得痛飲這也不夠痛快,我索性搬起一壇女兒紅,放肆地以一臂摟住他的脖頸,眼見他鮮明的紅暈移至鎖骨,而天際暮色一圈的黝黑落入他眼底。
他收緊十指,卻終究沒有推開。媒婆顯然被我嚇壞,惶惶找了個借口離開房間。我罔顧他冰寒的臉色,笑點他一路蔓延的粉色:“公子,你醉了。”
“你就是這副樣子?”他箍住我的手臂,隻是冷冷點明事實,“對所有陌生男人?”
我揉腮邊紅痕,漫笑著追問:“我是什麼樣子?”
他仿佛忍無可忍,箍著我的兩臂將我推至房間一麵銀鏡前,我在其中看見倒影的我和他,我頭發蓬亂,媚眼如絲,而他麵無陰沉,冷冷看著鏡中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