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金子
現在,我們開始用“假裝”來打發日子。戰爭跡象在我們周圍無處不在,可是我們卻假裝自己什麼都沒看見。除了一個叔叔外,其他的叔叔和他們的家人都搬到了這個城市不同的地方,然而我們卻假裝不會分開很久似的。我們渴望全家人圍坐在一張桌布四周,但卻假裝各個小家庭獨自吃飯與全家老少在一起用餐沒什麼分別。
有一兩次大家在星期五主麻日回到恰拉–諾伯利亞。成年人在屋裏正襟危坐地聊著什麼,堂兄弟們和我則像從前那樣在花園裏玩耍,或者放風箏。我們假裝依舊像從前那樣,大家在一個庭院裏生活。可是,成年人再也不像過去那樣說笑話了。他們也絕口不提重建祖父的老宅這件事了。
一到黃昏他們都離開了,我們假裝翌日互相又能見麵。事實上,我們一兩個月後才能重逢,因為盡管一周一周地過去,停火斷斷續續,在城裏到處走動依然還不安全。
在我們返回喀布爾後的5個月裏,盡管各個派係的領導人曾赴麥加,並發誓永遠不會再兵戎相見,可是戰爭又開始全麵打響了。我們假裝他們毀約破戒是家常便飯,盡管每個阿富汗人都心知肚明,破戒是對真主嚴重的冒犯,尤其是他們在聖地麥加的聖殿裏信誓旦旦地發誓永遠停火。
在視誓言為兒戲的人之間爆發的戰爭,將我們困在一間房子裏長達數天和數星期之久。有時,我們都不能穿過庭院去廚房,擔心哪位狙擊手打中我們,或者跑著去取大米時一枚火箭彈落到院中。這些天來我們經常僅剩下糧食可以充饑,因為肉和蔬菜都吃光了。我們夜複一夜腹內空空,可是,我們卻假裝自己在過
齋月。
曾經一連幾天沒東西可吃,我別無選擇隻能硬著頭皮去廚房取麵粉,好讓母親至少能在燒木柴的火爐上為我們烤點麵包什麼的,這些天不管白天還是夜晚我們都用這個火爐來取暖。父親把我拉到一邊,眼裏噙著淚水滿懷歉疚地要我去。他解釋說如果他不幸遇難,就沒有人能照顧家裏其他人了。我明白了。這20步的距離,我足足用了好幾個小時才鼓足勇氣冒險一試。我按“之”字形路線跑向廚房,假裝自己在與山上的狙擊手捉迷藏遊戲。他們通常隻要看到有物體移動,不管是人還是動物,一律開槍射擊。這是他們的遊戲規則。幸好他們沒看到我。那天,我贏了。
數以百計的火箭彈從天而降。火箭彈先是在空中發出像口哨一樣的響聲,在落地那一瞬間發出巨大的響聲,震得地動山搖。火箭彈的碎片和它擊中的物體如雨點般在周圍散開。我們假裝挺好玩的。我們一聽到火箭彈飛過,就吹口哨模仿它的響聲。有時在火箭彈落地前,我們跑得喘不過氣來,有時幹脆站著不跑。火箭彈一落地,我們就用嘴模仿爆炸聲,伴之以搖晃身體的動作,假裝我們是大地。某些夜晚我們很難入睡,因為那麼多火箭彈把這座城市炸得七零八落。我們假裝是像聖靈節這樣的節日放的煙花,聖靈節是紀念易卜拉欣在新年自願拿自己的兒子以賽瑪利或者瑙魯斯獻祭。
每天在一個房間裏從早待到晚,幾乎快令我和其他人瘋了,但我們隻能假裝這一切很快就會結束。我們一連數天數周看不到天空,我們卻假裝天花板就是我們的天空。我們讀來讀去,還是那幾本書,直到幾乎能全部背出來。有時,當緊張得透不過氣來時,我就到另一個房間,在那兒我把沙袋綁到天花板上,我一連幾個小時打沙袋,直到汗流浹背為止。我假裝自己在為一場拳擊比賽做準備。
有很多人確實瘋了。他們不顧一切地從各自家裏走出來,結果被狙擊手給撂倒了。那些狙擊手之所以朝他們射擊,不為別的,隻為取樂。
一樁奇事接著一樁奇事,我們明白了—盡管我們沒有明說—我們過的是地獄般的日子。假裝自己過的是正常生活,是唯一能讓自己苟延殘喘活下去的理由。
我不知道如何開始嶄新的生活。每天醒來我在一呼一吸之間,等待生活能有所改變。我明白了這個道理,等待是一種必須掌握的生存技巧。
我告訴自己,我的過去已經結束了,現在我必須做些以前從未做過的嚐試。但是,每天我的內心都像在鳥籠裏一般,能感覺到過去生活打下的烙印的沉重。
有許多次,我想到地毯老師的母親,她曾經給我講過許多古老的故事,每個故事都富有啟人心智的教益。我想到在明亮的天空下,她用一種平靜神秘的聲音娓娓道來時,我們周圍雪花繽紛。她的臉龐總是離我很近,眼睛睜得好大,直視著我。有時,我覺得她好像把力量灌注到我的內心。與其說她在說話,不如說她在歌唱。故事越長,她的話語就越富有音樂感。聽她講故事,真是一種難以言傳的享受。
我一點兒也不了解我的祖母。在我隻有一歲大時,她就過世了。有時與老師的母親在一起時,我真希望她能嫁給我祖父。在她身邊,當我向後退時,她總會拉我一把。
祖父回來了,過來看看我們,並待上幾天。他讀書時,我又能挨著他坐下了。對我而言,他一言不發並不重要。隻要他在那兒,我就高興,覺得心裏踏實,盡管我現在已經長大了。我喜歡頭枕在他大腿上,抬頭看他吃蘋果,聽他嘎吱嘎吱地咬蘋果。有時,他大聲讀一首魯米或哈菲茲的詩,然後問我這首詩表達了什麼思想和意境。我極力想說得富有哲理,以此來取悅於他。他微微一笑,告訴我說:“你大有長進,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啊。”
我告訴他與庫車人在一起的時光。他喜歡聽庫車人在篝火前如何吃東西和說笑話,直到午夜時分才盡興而散。他問了我許多關於他們彈奏音樂,跳舞,屠宰牲口,在路過城鎮時與城裏人做生意的方式這類問題,還有他們與人交往極盡禮數。我敘述時,與他們交往那一幕幕又在眼前浮現。
祖父告訴我說,每當看到庫車人的大篷車穿過喀布爾,我祖母始終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當她看到一隊駱駝步履沉重地穿過街道,後麵跟著其他人時,她真想衝出自家加入他們的隊伍。
某一天,祖父正在讀由米爾·古蘭·穆罕默德·戈巴爾所著的、他最喜歡的書《阿富汗在曆史上的軌跡》,父親推門而入。他端著茶盤,上麵隻放了兩隻杯子。他一瞧見我,便讓我出去一下,而這時祖父抬手搭在我肩膀上。
父親說:“至少你得給自己倒杯水吧。”
我回到房間裏,聽父親提到在海拉坦某人的事情。海拉坦是位於俄羅斯邊境上的一個城鎮,離馬紮爾–沙裏夫大約一小時的車程。盡管起初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還是靜靜聽著,慢慢才弄清楚在馬紮爾那些日子他之所以那麼早就離開家門,回到家時已經筋疲力盡的原因。原來,他經常往返於馬紮爾和海拉坦之間,想辦法安排全家人在邊境偷渡。
想起那些日子我對父親很不滿,突然間覺得自己真蠢。可是,我畢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麼啊。
我們在昆都孜時,他做的也是同一件事情。他去過北方的邊境很多次,但都失敗了。要想成功偷渡,所需不菲。戰爭剛一開始時,我們本來有足夠的錢。可是隨著戰端陷於膠著狀態,大部分家底都用來維持生計了。到現在,已經所剩
無幾。
在父親向祖父講述這些事情時,我凝視著他,心中油然而生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敬意。我曾經責怪他沒有足夠的錢帶我們離開這個國家,責怪他沒有帶我們去一個沒人對我們發號施令的地方。有許多次我想問他為什麼他所有的朋友都在美國和歐洲生活,唯獨我們還在阿富汗受罪。我不敢那麼問他。可是我心裏一直充滿怨恨。現在,我感到羞愧難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