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王為廣母朱氏家訓
【訓主簡介】
朱氏係清末浙江山陰縣人,剛滿四十歲,其夫王楚辰就去世了,留下兩個年幼無知的兒子王心三、王為廣,家境又貧窮。朱氏含辛茹苦撫養兩個兒子成人,並積極支持次子王為廣參加辛亥革命,幫助女革命家秋瑾開展革命活動,其事跡一時傳為佳話。
“願汝進德修業”有成
【原文】
母朱氏,山陰人。年二十有六,歸同邑處士王君楚辰[1],越十五年而居寡[2]。……處士殤[3],遺子二:曰心三,曰為廣,無以教養,母典環瑱以繼束脩[4]。……自奉簡約,顧遇困乏,周恤[5]仍不少吝[6]。嚐曰[7]:“人生窮達,幸不幸耳,不能以此論賢不肖也[8]。”聘塚婦婁氏[9],忽喪明,戚友鹹勸解昏[10]。母曰:“今我不娶,女將安歸?必憂鬱致死。古有劉廷式[11],兒何多讓?”卒為子娶之,加憐惜焉。是時,心三兄弟與秋女士瑾[12],設廣智學會,以改革為誌幟,鄉人大駭[13],丐母阻之[14],不則行召赤族禍[15]。母慨然曰:“結會講學,古人所尚[16];若言改革,則炎黃之裔[17],皆當有事;特兒輩弱植[18],不能勝此;能勝此,媼所願也[19]。”其後,秋女士以皖事牽連被害[20],營葬西湖,母命次子為廣往助其役[21]。民國紀元前三年,母居姑喪,病遂沈篤[22],屬纊[23],誡二子曰:“願汝進德修業,勉為完人。莊周有言[24]:‘哀莫大於心死。’兒體此,餘安心。”
——節錄自《蔡元培全集》
【注釋】
[1]歸:此處指完婚,嫁給。邑:城市;縣。
[2]越:超過;過了。
[3]處士:指王楚辰。殤(sh佟ng):此指很年輕就死去,早亡。
[4]典:典押。瑱(zh侉n):戴在耳垂上的玉。束脩:送給教書先生的報酬。
[5]顧:轉過頭看;注意;照管。
[6]吝:吝惜。
[7]嚐:曾;曾經。
[8]不肖:無才能的人。
[9]塚(zh儂ng)婦:嫡長子的妻子。
[10]鹹:都;全。昏:同“婚”。
[11]劉廷式:生平事跡待考。
[12]秋女士瑾:指近代資產階級民主革命家秋瑾。浙江山陰(今紹興)人。1904年衝破封建家庭束縛,自集資金留學日本,次年回國加入光複會,1907年1月創立《中國女報》,以“開通風氣,提倡女學,聯絡感情,結合團體,並為他日創設中國婦人協會之基礎”為宗旨。同年7月,因與徐錫麟策劃浙皖起義而遭捕殺。工詩詞,多感懷家園,追求民主之作,激昂慷慨,格調雄壯。著有《秋瑾集》。
[13]大駭:大驚。
[14]丐:乞求。
[15]召:召喚;招致。赤族:全家族被殺。
[16]尚:尊崇;注重。
[17]裔:後代。
[18]弱植:軟弱無能;扶不起來。
[19]媼:年老的婦女自稱。
[20]皖事:指徐錫麟發動的安慶起義。
[21]役:需要出勞力的事。
[22]沈篤:深沉篤重。
[23]屬纊(ku伽ng):病重將死。
[24]莊周:約公元前369—公元前286年。戰國宋蒙人。相傳楚威王聞其名,厚幣以迎,許以為宰相,堅辭不就。著書十餘萬言,往往出以寓言,主張清靜無為,獨尊老子而摒斥儒墨。
【譯文】
王為廣的母親朱氏,是浙江山陰(今紹興)人。在二十六歲的時候,嫁給同縣讀書人王楚辰為妻,過了十五年而成為寡婦。……王楚辰早逝後,留下兩個兒子:一個叫心三,一個叫為廣,還沒有成人,朱氏典押耳環玉鐲等首飾作為續聘教書先生的報酬。……她自己日常生活十分簡仆儉約,遇到困乏之人,卻仍然慷慨賑濟,一點也不吝惜。曾說:“人生有困窘與顯達、有幸或不幸,不能憑這個來評論一個人有才能或沒有才能。”
已定親的大兒媳婁氏,忽然雙目失明,親戚朋友都勸朱氏解除婚約。朱氏說:“現在我們如果不把她娶過來,這個女子將怎麼嫁人?必定會憂鬱致死。古代有一個叫劉廷式的人,他在這方麵做出了榜樣,兒子你還有什麼理由要推辭的?”最終為兒子娶了這個雙目失明的媳婦,並且對兒媳加倍憐惜愛護。這時,王心三、王為廣兄弟與資產階級女革命家秋瑾,一起設立廣智學會,以改革為誌願和目標,鄉裏人大驚,乞求朱氏對他們加以阻止,不然的話將會招來全家族被殺的禍事。但朱氏慷慨陳詞對鄉人說:“結會講學,是古人所尊崇的;如果說改革,那是炎黃子孫都應當有責任的;隻是怕兒輩軟弱無能,不能勝任這個重任;如果能勝任這一重任的話,那麼他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這個年老婦人所願意的。”後來,秋瑾女士因徐錫麟在安慶起事失敗而牽連被害,人們謀劃將她安葬在浙江西湖,朱氏吩咐次子王為廣前往幫助料理喪事。民國紀元前三年(即1908年),朱氏因婆婆逝世,憂傷得病,日益沉重不見好轉,臨終前,告誡兩個兒子說:“希望你們進德修業,勉力成為有作為的人。古代思想家莊周說過:‘哀莫大於心死。’你們如果能仔細體會這句話的意思,那麼我就會安心了。”
【評析】
朱氏教子主要有兩個方麵:一是為人做事應當替別人想一想,不因為未過門兒媳雙目失明加以嫌棄;二是深明大義,毅然支持兒子積極參與改革中國的事業。作為一位平凡女性能有這種胸懷,在當時說來的確難得。
劉揆一母張氏家訓
【訓主簡介】
張氏係辛亥革命時期著名活動家劉揆一、劉道一兄弟倆的母親,其夫劉方堯是湘軍將領曾國荃的部下,湖南湘潭人。
為人應以深明大義為己任
【原文】
維時先妣太夫人方收兒骨[1],複罹夫殂[2],極人世之慘苦,而子婦曹莊,又珣節長沙周南女校矣!以責無旁貸,喪葬之盡哀盡禮,皆一手拮據[3],而邏者猶日吾門[4],鄰裏或勸之遠徙[5],太夫人毅然曰:“吾子能為範滂[6],吾獨不能為滂母而畏禍乎!”逮至辛亥舉義[7],民國建元,揆一亦忝竊高位[8],得迎養北平[9],時或服禦羞饌[10],稍涉奢靡。太夫人慨然曰:“汝平生誌事,豈即為席豐履厚耶?”[11]故揆一稟母訓而終身安貧[12]。當袁氏帝製議起,揆一遁走津門[13],日以《公民報》著論辟之[14]。袁氏購捕揆一亟[15],且傳言將不利於吾家者。太夫人莞爾曰[16]:“使袁氏不吾恕,吾又以徐庶之母自期矣[17]!”一時聞知者,鹹想望其賢明節概;當道亦畏清議而舍之[18]。
——節錄自《劉揆一集》
【注釋】
[1]先妣:亡母。兒骨:指劉道一被害屍骨。
[2]罹:遭受。殂(c儼):死亡。
[3]拮據:缺少錢財。
[4]邏者:巡察的人。(ji伽n):探視。
[5]遠徙(x佾):遠走他鄉;遷移到遠地方去。
[6]範滂:東漢人,因澄清吏治得罪宦官下獄被害,其母勉勵他矢誌不屈。
[7]逮:及;到。
[8]忝(ti伲n)竊:謙辭,表示愧居。
[9]北平:今北京。
[10]羞饌(zhu伽n):美味飯食。
[11]席豐履厚:生活豐盛舒適。
[12]稟:稟承,謹遵。
[13]遁(d俅n):逃走。
[14]辟:排除;抨擊。
[15]亟:急迫。
[16]莞爾:形容微笑的樣子。
[17]徐庶:三國時人,曾由諸葛亮引薦給劉備,因其母居曹操處,辭官歸曹。
[18]當道:當局。清議:公正的評論,也指社會上公正的輿論。
【譯文】
這時母親大人剛剛收埋好兒子道一的屍骨,又遭受丈夫去世之難,人世間最悲慘痛苦的事情她都經曆過了,而兒媳婦曹莊,緊接著又在長沙周南女子學校自殺!母親大人責無旁貸,埋葬死者盡力做到悲哀而又符合禮義,這一切都由她一手艱難操辦,而巡察的人還每天探視我家裏人的行跡,鄰居有人勸我們遠走他鄉,母親大義凜然對他們說:“我的兒子道一能成為東漢時期範滂那樣為民請命獻出了生命的人,我做母親的唯獨不能成為範滂的母親那樣的人,怕招惹禍害災難麼?”待到辛亥革命一舉推翻清朝專製,中華民國建立,我也愧居高職之位,才有機會迎接奉養母親大人到北平,平日有時因公赴宴吃到美味的食物,有稍涉奢侈浪費的情況。母親大人很感慨地對我說:“你一生立誌作事,難道就是為了生活上豐盛舒服嗎?”所以我從此謹遵母親大人的教導而終身安心於清貧。當袁世凱企圖複辟帝製的議論一興起,我就逃到天津,每天以《公民報》為陣地,撰文批評帝製的害處。袁世凱很急迫地出錢雇人逮捕我,而且傳言將要對我的家人不客氣。母親大人微笑著說:“假如袁世凱對我不客氣,我又打算以三國時期徐庶的母親為榜樣!”一時那些知道內情的人都稱讚母親大人賢明;而執政當局也害怕輿論而不敢采取行動。
【評析】
張氏深明大義,不畏強暴,毅然支持兒子投身正義事業,這在舊時女性中是不多見的。
譚延闓母李氏家訓
【訓主簡介】
李氏係河北宛平縣人,早年父母雙亡,與其弟相依為命。其夫譚鍾麟為清鹹豐年間進士,曆任杭州知府、河南按察使、陝西巡撫、陝甘總督、吏部侍郎等職。李氏比譚鍾麟小三十多歲。由於妾的身份使她處於無權的地位,從而小心謹慎,任勞任怨。其子譚延闓、譚澤闓在她的教養之下,成為民國時期有名的軍政要人和學者。
做人不應徒求虛名
【原文】
處己接人,未嚐幾微逾之於禮[1],於事持大體,不為兒女之行。先公析產於諸子[2],母請曰:“我三子少,而其大兄子姓多,請以產十之五歸大兄。”先公歎許焉。忠敬慈祥出於天性,聞人之急,周恤惟恐不至[3]。嚐自誦曰[4]:“所賴乎富者,為其能急人之困也。徒自封殖而已[5],何貴有此富乎?”自傷孤貧不逮事父母[6],乃迎弟來,為取婦置田宅。從子夫婦早亡[7],收恤其孤,教養到成人。平居辨色而興[8],督家人子婦操作[9],躬治女工[10],不孝等衣履皆母手製也[11]。有以節勞自頤為言者[12],則曰:“吾以此自養也。若飽食不事事,病矣。”其誨不孝等必以古人為期[13],且曰:“讀書所以學為人也,徒獵取富貴何益?吾望汝曹為好人[14],不望汝曹得好官也。吾侍汝父行天下,久知居官之難。在下位,率不得行其誌;位尊矣,又難於得人。吾親見汝父早作夜思,不敢一息自逸,猶歎事不盡舉,舉不盡當,況下此者乎?汝曹智不逮父遠甚,而輒臨民[15],是吾憂也。”鳴呼!比年以來[16],不孝等不自振拔,所以貽母憂者[17],何可勝道而尚忍言哉?母體質素強,在甘肅時嚴寒可不衣裘[18],中歲皈依淨土[19],遂斷肉食。每謂不孝等曰:“吾父病革時思勺水飲且不可得[20],僅一布衣以斂,念之悲咽[21],今飽食暖衣已過矣,尚忍恣口腹之欲耶[22]?吾之為非求福利,行吾心所安耳。”蔬食三十年,體不加羸[23]。然至冬則苦寒,又時有疾病,及居滬上轉康勝[24]。今年秋不孝延闓將歸長沙,請命於母,母曰:“汝第行,吾亦欲歸,歸當以明年。”延闓自計即得迎母,而母竟不待天乎!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