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娃子懂個屁！”劉三紅著眼罵道：“這募兵本就不是老子想當的，還不是老子當年沒錢賄賂官府，又與裏正有怨，這才被征為募兵。
老子是家中獨子啊，又有老娘要奉養啊……老子在海東當了兩年兵，薛都督（薛仁貴），劉都督（劉仁軌）所帥的主力都調往西線去了，就留下我們三萬多貧弱守海東，怎麼守得住？”
講著講著，劉三突然哭了起來：“新羅軍節節進逼，我們三萬多守軍苦戰半年有餘，死傷大半，老子對得起大唐了！可是我的阿娘的卻在家鄉被活活餓死了，你說這兵我怎麼還當下去？”
劉三大哭了一通，然後又大罵起來，說自己運氣委實不好，自己當逃兵沒多久，劉仁軌都督就帶兵來援，自己若是晚點逃，或者幹脆熬到戰爭結束，就不用吃這麼苦了。
李禕奇道：“三叔，既然劉都督來了，我們打贏了，那你幹什麼還要逃？”
劉三又罵道：“你懂個屁！什麼叫我們贏了？老子當初堅守的城池和土地，現在全被新羅占了，這也叫贏？”
“再說了，老子幹什麼不逃？不逃，繼續在海東與新羅人拚死廝殺，我們又能得到什麼？”
“獎賞啊，升官發財啊，朝廷沒有獎賞嗎？”
“有個屁！”劉三恨恨罵道：“要說有，那也是貞觀和永徽時的事了。那時候征募去海東的，糧餉都給得足足的，隻要渡一次海，便能得一轉勳官，若是立功了，便能受賞……”
劉三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滔滔不絕起來。
“那時候朝廷崇尚軍功，隻要是渡海作戰戰死的，朝廷都會派使者前往吊祭，死時無官的追賜官爵，死時有官爵的，由其子弟繼承食祿，不但免除賦稅，四時還都有撫恤發放。
可到了老子那時候，死了就是白死啊，就算立功了，也得不到封賞，若是受傷殘廢了，更是沒人會管！
小子你是不知道，當初征募老子的時候，和我同鄉的，不知道多少窮苦沒錢賄賂官府，又不願去海東送死的，最後要麼是自損身體，要麼是逃亡在外。
你說老子不逃做什麼？你小孩子知道個屁，都說‘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當兵沒有出路，現在除非萬不得已，誰願意去當兵送死！”
其他兩名山賊也連聲應和，原來這兩人也都是逃兵，還說大唐像他們他們這樣的逃兵有很多。
李禕黯然，作為曆史軍事愛好者，他倒是知道從貞觀起，唐軍都是像開了掛一樣，所向披靡，一次次以少勝多，直到大非川之戰不敗神話才被終結。
現在想來，倒不是那時候的名將多厲害，而是那時整個唐朝有一股昂揚向上的精氣神，那時候的唐軍的素質好，士氣高。
正如劉三所說，那時候的朝廷崇尚軍功，士兵的待遇高，又是獎賞，又是官爵，又是撫恤，種種激勵手段，士氣自然高，士兵願意打仗博取出身和獎賞，打起來仗來自然不怕死，奮勇爭先，加上名將指揮，自然百戰百勝。
到後來所有激勵手段沒有了，糧餉不足，有功不賞，死了白死，受傷殘廢不管，士兵自然寒心不願打仗，竟然自損身體逃避兵役，這樣的軍隊能有什麼士氣，戰鬥力自然就低，後來的一連串敗仗也就不難理解了。
可笑的是，“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這句話竟然出現在最重軍功，最為尚武的唐朝！
說了一會，劉三又開始破口大罵起武後來，說就是因為武後當政，士兵待遇才有了這麼巨大的變化，士兵當兵沒出路，看不到希望，都不想打仗，隻想早點回家。
李禕聽到劉三幾次提到顯慶五年，這一年，正是武則天正式走上朝堂的開始——在這一年，李治鳳眩頭重，目不能視，將政事委於武後。
武則天極擅權謀，慣會使用手段，她這麼做，自然有其目的——為了打擊關隴軍事貴族集團。
從北周後期，到隋朝，到唐初，關隴集團一直掌握著朝廷大權，連李唐皇室也隻是關隴集團的代表和頭領而已。
關隴集團以軍功為立身之本，崇尚軍功的奧秘在於優厚的待遇，武則天不但要打擊關隴集團奪取權力，還要從根上防止關隴軍事貴族集團重新壯大，自然就要打壓軍功，降低士兵待遇。
除此，武則天還大量提拔文士，提拔寒門子弟，拉攏山東世家，也是為了打擊關隴世家子弟，拉一批，打一批，這一手高啊。
劉三怎麼想到，他所遭遇的一切，追根溯源隻是高層的權力爭鬥，他所有的不幸，海東戰場的失利，其源頭竟然因為一個女人，無休止追求的權力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