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晨起的時候,伺候我的丫鬟說穀主在門外候著,問我是否要開門請他進來,我連忙搖頭。
心裏想,候著就候著罷,終究紅纓已經死了,他總該遭受些折磨才能讓生者心中平衡。我作為紅纓生前最好的朋友,卻沒有本領替她討回公道,唯一能夠做到的也無非是虐一虐歐陽罷了。
昨夜的藥劑服用之後,嗓子發熱了許久,今晨起床略略感覺緩解了不少,我想,過不了多久,我便能開口說話了。
他仍舊候在門外,我未主動開口邀請他進來,他也未曾冒然打攪。我從房裏拉開門的那一刹那,伸出去的額頭差點與他的臉撞到一起,相對而立,我們之間隻隔著一道門檻。
他伸出右手,示意要我牽住,我冷冷地撇開了目光。他黯然一怔,半響,才怔然問我,“昨夜睡得好嗎?”
我抬起眼睛瞥他一眼,旋即,又垂了下去。他的聲音自我的耳邊傳來,帶著一絲清透的自責,“是我忘記了,忘記了你還不能說話。”
我仍舊低頭看著地麵,一張臉毫無表情,自然,也未對他的自問自答做出半分回饋。直到左腕上猛地一緊,我才訝然地抬起頭望向他。
他的嘴角蓄著柔和而親切的微笑,看進我眼裏的那一刹那,臉上的笑意更加多了幾分,以至於嘴角處的弧度完美,露出了他齊整而潔白的牙齒。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他露出牙齒的笑容,而且笑得還是這般真切,以往在我的印象中,他都是一副自以為酷斃的麵癱相。所以我想,是不是紅纓的死讓他本人稍稍發生了些改變,至少,最近聽說,他再也沒有玩過女人了,與他那位從前的老情人綠瓔更是分道揚鑣成了冤家。
他牽著我的腕部,把我從門裏拉了出去,然後,繼續拉著我向別處走去。我驀地停了下來,站在原地再也不肯向前,他也停了下來,回過頭看了我一眼,唇角溢出一絲清淺微笑,然後,低下頭看著在他手中掙紮的我的腕部,半響,沉默著鬆開了我。
我心虛地抬起頭覷了他一眼,看見,他的唇角仍舊像之前那般輕輕地笑著,如同之前那般親切。沉思之間,他的聲音擦著耳際飄浮過來,“昨晚答應我的,如何又忘記了?說是今日陪我一同用餐的,可不能食言……漂亮姑娘更應該講誠信。”
我霍然一愣,低垂著眼眸手足無措地掃視了一圈彼此的腳尖,半響,才鼓足勇氣抬起頭來,沉靜看他一眼,然後,沉默地點頭,旋即,彼此便步調一致地朝前走了開去。
他走在前麵,而我,亦步亦趨。一路上,他常常會毫無預兆地回轉過頭來看我一眼,然後又悄無聲息地轉回頭去,讓我覺得莫名其妙,但我終究隻能忍著,誰讓我此刻是一個說不了話的啞巴!
用膳的地點是在前廳,隻有我與他兩人,他親自為我端來洗手的銅盆。盆裏的水極其清透,一張男子的俊臉朗然映照其間,他扶著銅盆的雙手,微微有些顫抖,以至於盆中的水麵不斷翻滾出層層魚紋,緩緩漾向盆邊。我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把手放進其中,雖然,他為紅纓之死懷有歉疚,可他這樣折損身份的事情著實讓我消受不起。
我盯著銅盆中不斷泛著漣漪的清水發愣,他的聲音自耳邊吹拂而來,似愉快的催促,“不必拘束,這雖然是我第一次為人端水,卻甚覺榮幸……隻可惜,紅纓活著的時候,我卻沒能及時覺醒……”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手臂伸縮抖動之間,銅盆裏的水猛地一陣搖動,似要潑出來一般。
我的心中無限惶恐,但卻禁不住他的催促,把手放進了水裏。旋即,萬千碎片在水麵鋪列開來,手指輕輕攪動,指尖的那些細弱遊移正透進皮膚緩緩滑到內心深處,帶著一絲奇妙的顫栗。
他的聲音毫無預測地響起,“你的手指很美……”語氣奇異,似誇讚,又似別有深意。
從水裏取出雙手時,旁邊早已停著他用另一隻手遞上來的錦帕,他說:“快些擦手,然後與我一同用膳,有一件好事情要告知於你。”
似乎從昨夜開始,他就多番強調所謂的好事情,使我一直以為,他嘴裏的好事情就是讓我陪他一同吃個早飯,如今看來不是這樣。
我惶惑地抬頭看了他一眼,旋即,又低下了頭。
他卻像是受到鼓勵一般,聲音提高了好幾個分貝,“答應我一個要求好嗎?我知道你此刻還不能說話,但我希望得到你的回答……對於我接下來的問題,你可以用搖頭或者點頭來回答。”
“你為紅纓的事情恨我,對嗎?”他問。
我搖頭。
他驀然一怔,儼然有些驚異,半響,又問了一遍相同的問題:“你因為紅纓的死而恨我,是嗎?”
我再次執著地搖了搖頭。
他原本已從桌上撿起筷子握在手中,看到我的答複,手中攥著的筷子立即跌落了一根,後麵的問題在此打住。
他把眉尖輕輕扭成一座丘陵,顯然是在思索我方才的回答。顯然,我不恨他這個結果超出了他的預料,以至於擾亂了他後麵的問題。
隻怪我此刻不能說話,如果可以,我會告訴他我心中的真實想法,讓他明白,我雖然不恨他,可我今生再也不想見到他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