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但不知所雲“蠢物”係何東西。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二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者。但弟子愚濁,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癡頑,備細一聞,弟子則洗耳諦聽,稍能警省,亦可免沉淪之苦。”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泄者。到那時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出火坑矣。”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不可預泄,但適雲‘蠢物’,不知為何,或可一見否?”那僧道:“若問此物,倒有一麵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士隱接了看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麵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麵還有幾行小字。正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便強從手中奪了去,與道人竟過一大石牌坊,上書四個大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一副對聯,道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
無為有處有還無。
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一聲,定睛一看,隻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夢之事便忘了大半。又見奶母正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接來抱在懷內,逗他頑耍一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
方欲進來時,隻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那僧還說:“舍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撤身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言詞道:
“慣養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們來曆。隻聽道人說道:“你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我在北邙山北邙山:今稱作邙(mánɡ)山,位於河南省洛陽市之北。東漢及北魏時,為王公大臣的墓地。後人常以其代指塋地。等你,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一去,再不見個蹤影了。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曆,該試一問。如今悔卻晚也。
這士隱正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一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者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係胡州人氏,原係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隻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淹蹇:滯留、耽擱。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
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士隱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之甚,兄來得正妙,請入小齋一談,彼此皆可消此永晝。”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與雨村攜手來至書房中。小童獻茶。
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士隱慌的忙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罪,略坐,弟即來陪。”雨村忙起身亦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裏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鬟在那裏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楚,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麵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權腮:舊時相術認為顴骨高是福相,稱為權骨腮。。這丫鬟忙轉身回避,心下乃想:“這人生得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麼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隻是沒甚機會。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定是此人無疑了。怪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思想,不免又回頭兩次。
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於他,便狂喜不盡,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一時小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麵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士隱待客既散,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一日,早又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乃又另具一席於書房,卻自己步月至廟中來邀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為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口占:隨口吟成詩文。後文“口號”亦同五言一律雲:
未卜三生願,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月下儔(chóu):得成婚配。儔,伴侶。蟾光蟾光:月光。此句隱寓蟾宮折桂即科舉及第之意。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天長歎,複高吟一聯曰:
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淺也!”雨村忙笑道:“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芹意:古時傳說,有人自吃並不珍貴的芹菜,覺得味美,還鄭重送給別人,後來作 為送禮或請客的謙稱。否?”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厚愛,何敢拂此盛情?”說著,便同士隱複過這邊書院中來。
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漫飲,漸次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斝觥(ɡōnɡ)、斝(jiǎ):均為酒具。限斝,猜拳行令時限定負者飲酒的數量。起來。當時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幹。雨村此時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雲: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士隱聽了,大叫:“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霓之上矣。可賀,可賀!”乃親斟一鬥為賀。雨村因幹過,歎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時尚之學:此指八股文等專供科舉考試之用的學問。,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隻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並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方不負兄之所學也。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又雲:“十九日乃黃道黃道:本為古代天文學名詞,星相家認為黃道之日主吉。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一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昨夜之事,意欲再寫兩封薦書與雨村帶至神都,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去了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麵辭了。’”士隱聽了,也隻得罷了。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矣,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那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幾人去尋找,回來皆雲連音響皆無。夫妻二人半世隻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想?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看看的一月,士隱先就得了一病;當時封氏孺人孺人:上古時,大夫之妻曰孺人。後廣泛用作對有錢或有文化之家婦女的尊稱。也因思女構疾,日日請醫療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