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拍案笑道:“怪道這女學生讀書時,字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寫字遇著‘敏’字,又減一二筆,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聽你說的,是為此無疑矣。怪道我這女學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之孫,又不足罕矣,可傷上月竟亡故了!”子興歎道:“老姊妹四個,這一個是極小的,又沒了。長一輩的姊妹,一個也沒了。隻看這小一輩的,將來之東床如何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說這政公,已有銜玉之兒,又有長子所遺一個弱孫。這赦老竟無一個不成?”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後,其妾又生了一個,倒不知其好歹。隻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如何。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今已娶了二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同知同知:職官名,副職。清代的府、州和鹽運使設同知。,也是不肯讀書,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所以如今隻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射之地:說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雨村聽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謬。你我方才所說的這幾個人,都隻怕是那正邪兩賦而來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興道:“邪也罷,正也罷,隻顧算別人家的賬,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隻顧說話,竟多吃了幾杯。”子興笑道:“說著別人家的閑話,正好下酒,即多吃幾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道:“天也晚了,仔細關了城。我們慢慢的進城再談,未為不可。”於是二人起身,算還酒賬。

方欲走時,又聽得後麵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來報個喜信的。”雨村忙回頭看時——第三回賈雨村夤緣複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第三回賈雨村夤緣複舊職林黛玉拋父進京都第三回賈雨村夤緣複舊職夤(yín)緣:憑借關係,進行鑽營之意。林黛玉拋父進京都卻說雨村忙回頭看時,不是別人,乃是當日同僚一案參革的號張如圭者。他本係此地人,革後家居,今打聽得都中奏準起複舊員之信,他便四下裏尋情找門路,忽遇見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見了禮,張如圭便將此信告訴雨村。雨村自是歡喜,忙忙的敘了兩句,遂作別各自回家。冷子興聽得此言,便忙獻計,令雨村央煩林如海,轉向都中去央煩賈政。雨村領其意,作別回至館中,忙尋邸報看真確了。

次日,當麵謀之如海。如海道:“天緣湊巧,因賤荊賤荊:舊時對自己妻子的謙稱,亦稱拙荊。去世,都中家嶽母念及小女無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隻來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訓教之恩,未經酬報,遇此機會,豈有不盡心圖報之理?但請放心,弟已預為籌畫至此,已修下薦書一封,轉托內兄務為周全協力,方可稍盡弟之鄙誠;即有所費用之例,弟於內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勞尊兄多慮矣。”雨村一麵打恭,謝不釋口,一麵又問;“不知令親大人現居何職?隻怕晚生草率,不敢驟然入都幹瀆。”如海笑道:“若論舍親,與尊兄猶係同譜,乃榮公之孫:大內兄現襲一等將軍,名赦,字恩侯;二內兄名政,字存周,現任工部員外郎,其為人謙恭厚道,大有祖父遺風,非膏粱輕薄仕宦之流,故弟方致書煩托。否則,不但有汙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為矣。”雨村聽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興之言,於是又謝了林如海。如海乃說:“已擇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豈不兩便?”雨村唯唯聽命,心中十分得意。如海遂打點禮物並餞行之事,雨村一一領了。

那女學生黛玉身體方愈,原不忍棄父而往;無奈他外祖母致意,務在必去,且兼如海說:“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下無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雲不往?”黛玉聽了,方灑淚拜別,隨了奶娘及榮府幾個老婦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隻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

有日到了都中,進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帶了小童,拿著“宗侄”的名帖,至榮府的門前投了。彼時賈政已看了妹丈之書,即忙請入相會。見雨村相貌魁偉,言語不俗;且這賈政最喜讀書人,禮賢下士,濟弱扶危,大有祖風;況又係妹丈致意,因此優待雨村,更又不同,便竭力內中協助,題奏之日,輕輕謀了一個複職候缺。不上兩個月,金陵應天府缺出,便謀補了此缺,拜辭了賈政,擇日上任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黛玉自那日棄舟登岸時,便有榮國府打發了轎子並拉行李的車輛久候了。這林黛玉常聽得母親說過,他外祖母家與別家不同。他近日所見的這幾個三等的仆婦,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況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恥笑了他去。自上了轎,進入城中,從紗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自與別處不同。

又行了半日,忽見街北蹲著兩個大石獅子,三間獸頭大門,門前列坐著十來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隻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大書“敕造敕造:奉皇帝之命建造。寧國府”五個大字。黛玉想道:“這必是外祖之長房了。”想著,又往西行,不多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方是榮國府了。卻不進正門,隻進了西邊角門。那轎夫抬進去,走了一射之地,將轉彎時,便歇下退出去了。後麵的婆子們已都下了轎,趕上前來,另換了三四個衣帽周全、十七八歲的小廝上來,複抬起轎子。眾婆子在步下圍隨,至一垂花門前落下。眾小廝退出,眾婆子上來打起轎簾,扶黛玉下轎。林黛玉扶著婆子的手,進了垂花門,兩邊是抄手遊廊,當中是穿堂,當地放著一個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轉過插屏,小小的三間廳,廳後就是後麵的正房大院。正麵五間上房,皆雕梁畫棟,兩邊穿山遊廊廂房,掛著各色鸚鵡、畫眉等鳥雀。台磯之上,坐著幾個穿紅著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忙都笑迎上來了,說:“剛才老太太還念呢,可巧就來了。”於是三四人爭著打起簾籠,一麵聽得人回話:“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進入房時,隻見兩個人攙著一位鬢發如銀的老母迎上來,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見時,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摟入懷中,心肝兒肉叫著大哭起來。當下地下侍立之人無不掩麵涕泣,黛玉也哭個不住。一時眾人慢慢解勸住了。黛玉方拜見了外祖母——此即冷子興所雲之史氏太君,賈赦、賈政之母也。當下賈母一一指與黛玉:“這是你大舅母,這是你二舅母,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婦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見過。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眾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不一時,隻見三個奶嬤嬤奶嬤嬤:即奶媽。嬤(mó)嬤,年老婦女和奶媽的通稱。並五六個丫鬟,簇擁著三個姊妹來了。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體,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麵,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釵環裙襖三人皆是一樣的妝飾。黛玉忙起身迎上來見禮。互相廝認過,大家歸了座,丫鬟們斟上茶來。不過說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請醫服藥、如何送死發喪。不免賈母又傷感起來,因說:“我這些兒女,所疼者獨有你母親,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連麵也不能一見,今見了你,我怎不傷心?”說著,摟了黛玉在懷,又嗚咽起來。眾人忙都寬慰解釋,方略略止住。

眾人見黛玉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麵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的風流態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問:“常服何藥?如何不急為療治?”黛玉道:“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那一年我三歲時,聽得說來了一個癩頭和尚,說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從。他又說:‘既舍不得他,隻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瘋瘋癲癲,說了這些不經之談,也沒人理他。如今還是吃人參養榮丸。”賈母道:“正好,我這裏正配丸藥呢,叫他們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語未了,隻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納罕:納悶。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係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隻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帶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係著豆綠宮絛,雙衡比目玫瑰珮;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褃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麵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裏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謂作‘辣子’,你隻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隻見眾姊妹都忙告訴他道:“這是璉嫂子。”黛玉雖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侄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賈母身邊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致的人物,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隻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裏不要想家,想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隻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隻管告訴我。”一麵又問婆子們:“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