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賈母因笑道:“外客未見,就脫了衣裳,還不去見你妹妹!”寶玉早已看見多了一個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媽之女,忙來作揖。廝見畢歸坐,細看形容,與眾各別: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籠煙眉:比喻眉毛之形狀,如同一抹輕煙,彎而秀美。,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閑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幹比幹:商紂王的叔父。因強諫紂王,被剖心。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
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賈母笑道:“可又是胡說!你又何曾見過他?”寶玉笑道:“雖然未曾見過他,然我看著麵善,心裏就算是舊相識,今日隻作遠別重逢,亦未為不可。”賈母笑道:“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寶玉便走近黛玉身邊坐下,又細細打量一番,因問:“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道:“不曾讀,隻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寶玉又道:“妹妹尊名是那兩個字?”黛玉便說了名字。寶玉又問表字。黛玉道:“無字。”寶玉笑道:“我送妹妹一妙字,莫若‘顰顰’二字極妙。”探春便問:“何出?”寶玉道:“《古今人物通考》上說:‘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畫眉之墨。’況這林妹妹眉尖若蹙,取用這兩個字,豈不兩妙!”探春笑道:“隻恐又是你的杜撰。”寶玉笑道:“除《四書》外,杜撰的太多,偏隻我是杜撰不成?”又問黛玉:“可也有玉沒有?”眾人不解其語,黛玉便忖度著:“因他有玉,故問我有也無。”因答道:“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罕物,豈能人人有的?”寶玉聽了,登時發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麼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不‘通靈’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勞什子:即“東西”、“玩意兒”的意思。含有貶意。了!”嚇的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麵淚痕,泣道:“家裏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們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賈母忙哄他道:“你這妹妹原有這個來的,因你姑媽去世時,舍不得你妹妹,無法可處,遂將他的玉帶了去了:一則全殉葬之禮,盡你妹妹之孝心;二則你姑媽之靈,亦可權作見了女兒之意。因此他隻說沒有這個,不便自己誇張之意。你如今怎比得他?還不好生慎重帶上,仔細你娘知道了!”說著,便向丫鬟手中接來,親與他帶上。寶玉聽如此說,想一想大有情理,也就不生別論了。
當下,奶娘來請問黛玉之房舍。賈母說:“今將寶玉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兒裏,把你林姑娘暫安置碧紗櫥碧紗櫥:明、清官宦人家室內有時設槅扇門,中間可以開關,槅心如燈籠框,糊以紗或綾。裏。等過了殘冬,春天再與他們收拾房屋,另作一番安置罷。”寶玉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的老祖宗不得安靜?”賈母想了一想,說:“也罷了。”每人一個奶娘並一個丫頭照管,餘者在外間上夜聽喚。一麵早有熙鳳命人送了一頂藕合色花帳,並幾件錦被、緞褥之類。
黛玉隻帶了兩個人來,一個是自幼奶娘王嬤嬤,一個是十歲的小丫頭,亦是自幼隨身的,名喚作雪雁。賈母見雪雁甚小,一團孩氣,王嬤嬤又極老,料黛玉皆不遂心省力的,便將自己身邊的一個二等丫頭,名喚鸚哥者與了黛玉。外亦如迎春等例,每人除自幼乳母外,另有四個教引嬤嬤,除貼身掌管釵釧盥沐兩個丫鬟外,另有五六個灑掃房屋來往使役的小丫鬟。當下王嬤嬤與鸚哥陪侍黛玉在碧紗櫥內。寶玉之乳母李嬤嬤並大丫鬟名喚襲人者,陪侍在外麵大床上。
原來這襲人亦是賈母之婢,本名珍珠。賈母因溺愛寶玉,生恐寶玉之婢無竭力盡忠之人,素喜襲人心地純良,克盡職任,遂與了寶玉。寶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見舊人詩句上有“花氣襲人”之句,遂回明賈母,更名襲人。這襲人亦有些癡處:伏侍賈母時,心中眼中隻有一個賈母;如今服侍寶玉,心中眼中又隻有一個寶玉。隻因寶玉性情乖僻,每每規諫寶玉,心中著實憂鬱。
是晚,寶玉、李嬤嬤已睡了,他見裏麵黛玉和鸚哥猶未安息,他自卸了妝,悄悄進來,笑問:“姑娘怎麼還不安息?”黛玉忙讓:“姐姐請坐。”襲人在床沿上坐了。鸚哥笑道:“林姑娘正在這裏傷心,自己淌眼抹淚的說:‘今兒才來,就惹出你家哥兒的狂病,倘或摔壞了那玉,豈不是因我之過?’因此便傷心。我好容易勸好了。”襲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將來隻怕比這個更奇怪的笑話兒還有呢!若為他這種行止,你多心傷感,隻怕你傷感不了呢。快別多心!”黛玉道:“姐姐們說的,我記著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麼個來曆?上麵還有字跡?”襲人道:“連一家子也不知來曆,上頭還有現成的眼兒。聽得說,落草落草:指嬰兒出生之意。時是從他口裏掏出來的。等我拿來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罷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遲。”大家又敘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來,省過賈母,因往王夫人處來,正值王夫人與熙鳳在一處拆金陵來的書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處遣了兩個媳婦來說話的。黛玉雖不知原委,探春等卻都曉得是議論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財仗勢,打死人命,現在應天府案下審理。如今母舅王子騰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內的人來告訴這邊,意欲喚取進京之意。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蘆僧亂判葫蘆案卻說黛玉同姊妹們至王夫人處,見王夫人與兄嫂處的來使計議家務,又說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語。因見王夫人事情冗雜,姊妹們遂出來,至寡嫂李氏房中來了。
原來這李氏即賈珠之妻。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這李氏亦係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監祭酒國子監祭酒:國子監,古代社會的教育管理機構和最高學府。祭酒,國子監的主管長官。,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至李守中承繼以來,便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時,便不十分令其讀書,隻不過將些《女四書》、《烈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使他認得幾個字記得前朝這幾個賢女便罷了,卻隻以紡績、井臼紡績、井臼:泛指家務勞作。紡績,紡線、績麻。井臼,挑水、舂米。為要,因取名為李紈,字宮裁。因此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槁木死灰:這裏比喻情性欲望已歸寂滅。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針黹(zhǐ):舊時婦女針線活的統稱。誦讀而已。今黛玉雖客寄於斯,日有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餘者也都無庸慮及了。
如今且說雨村,因補授了應天府,一下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詳至案下,乃是兩家爭買一婢,各不相讓,以至毆傷人命。彼時雨村即提原告之人來審。那原告道:“被毆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買了一個丫頭,不想是拐子拐來賣的。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小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門。這拐子便又悄悄的賣與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拿賣主,奪取丫頭。無奈薛家原係金陵一霸,倚財仗勢,眾豪奴將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無影無蹤,隻剩了幾個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狀,竟無人作主。望大老爺拘拿凶犯,剪惡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恩不盡!”
雨村聽了,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凶犯族中人拿來拷問,令他們實供藏在何處!”一麵再動海捕文書。未發簽時,隻見案邊立的一個門子使眼色兒——不令他發簽之意。雨村心下甚為疑怪,隻得停了手,即時退堂,至密室,侍從皆退去,隻留門子服侍。這門子忙上來請安,笑問:“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雨村道:“卻十分麵善得緊,隻是一時想不起來。”那門子答道:“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裏之事?”雨村聽了,如雷震一驚,方想起往事。原來這門子本是葫蘆廟內一個小沙彌,因被火之後,無處安身,欲投別廟去修行,又耐不得清涼景況,因想這件生意倒還輕省熱鬧,遂趁年紀蓄了發,充了門子。雨村那裏料得是他?便忙攜手笑道:“原來是故人!”又讓:“坐了好談。”這門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貧賤之交不可忘。你我故人也;二則此係私室,既欲長談,豈有不坐之理?”這門子聽說,方告了座,斜簽著坐斜簽著坐:側身直腰坐在凳子邊沿,表示謙恭。了。
雨村因問:“方才何故有不令發簽之意?這門子道:“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麵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隻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所以綽號叫作‘護官符’。方才所說的這薛家,老爺如何惹得他?他這件官司並無難斷之處,皆因都礙著情分麵上,所以如此。”一麵說,一麵從順袋順袋:衣服小襟上的口袋,右手順襟便可探得。中取出一張抄寫的“護官符”來,遞與雨村。看時,上麵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諺俗口碑。其口碑排寫得明白,下麵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並房次。石頭亦曾抄寫了一張,今據石上所抄雲:
賈不假,白玉為堂金作馬。寧國、榮國二公之後,共二十房分,除寧、榮親派八房在都外,現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宮,三百裏,住不下金陵一個史。保齡侯尚書令史公之後,房分共十八,都中現住者十房,原籍現居八房。
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都太尉統製縣伯王公之後,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餘在籍。
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紫薇舍人薛公之後,現領內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猶未看完,忽聽傳點,人報:“王老爺來拜。”雨村聽說,忙具衣冠出去迎接。有頓飯工夫,方回來細問。這門子道:“這四家皆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的。今告打死人之薛,就係‘豐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單靠這三家,他的世交、親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爺如今拿誰去?”雨村聽如此說,便笑問門子道:“如你這樣說來,卻怎麼了結此案?你大約也深知這凶犯躲的方向了?”門子笑道:“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凶犯躲的方向我知道,一並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待我細說與老爺聽:這個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個小鄉紳之子,名喚馮淵,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隻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過日子。長到十八九歲上,酷愛男風男風:亦稱男寵,即男色,指男性同性戀。,最厭女子。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拐子賣丫頭,他便一眼看上了這丫頭,立意買來作妾,立誓再不交結男子,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所以三日後方過門。誰曉這拐子又偷賣與薛家,他意欲卷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省。誰知又不曾走脫,兩家拿住,打了個臭死,都不肯收銀,隻要領人。那薛家公子豈是讓人的?便喝著手下人一打,將馮公子打了個稀爛,抬回家去三日死了。這薛公子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頭起身兩日前,就偶然遇見這丫頭,意欲買了就進京的,誰知鬧出這事來。既打了馮公子、奪了丫頭,他便沒事人一般,隻管帶了家眷走他的路。他這裏自有弟兄、奴仆在此料理,也並非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這且別說,老爺,你當被賣之丫頭是誰?”雨村道:“我如何得知?”門子冷笑道:“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小姐,名喚英蓮的。”雨村罕然道:“原來就是他!聞得養至五歲被人拐去,卻如今才來賣呢?”
門子道:“這一種拐子單管偷拐五六歲的兒女,養在一個僻靜之處,到十一二歲,度其容貌,帶至他鄉轉賣。當日這英蓮,我們天天哄他頑耍,雖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歲的光景,其模樣雖然出脫得齊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認;況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點胭脂疒計胭脂疒計:指紅色胎記。,從胎裏帶來的,所以我卻認得。偏生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問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萬不敢說,隻說拐子係他親爹,因無錢償債,故賣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隻說:‘我不記得小時之事。’這可無疑了。那日馮公子相看了,兌了銀子,拐子醉了,他自歎道:‘我今日罪孽可滿了!’後又聽見馮公子令三日之後過門,他又轉有憂愁之態。我又不忍看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內人去解釋他:‘這馮公子必待好日期來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況他是個絕風流人品,家裏頗過得,素習又最厭惡堂客堂客:舊時對內眷婦女的稱謂。,今竟破價買你,後事不言可知。隻耐得三兩日,何必憂悶?’他聽如此說,方才略解憂悶,自為從此得所。誰料天下竟有這等不如意事,第二日,他偏又賣與薛家。若賣與第二個人還好,這薛公子的混名人稱‘呆霸王’,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尚氣的人,而且使錢如土,遂打了個落花流水,生拖死拽,把個英蓮拖去,如今也不知死活。這馮公子空喜一場,一念未遂,反花了錢、送了命。豈不可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