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未明,劉姥姥便起來梳洗了,又將板兒教訓了幾句。那板兒才五六歲的孩子,一無所知,聽見帶他進城逛去,便喜的無不應承。於是劉姥姥帶他進城,找至寧榮街。來至榮府大門石獅子前,隻見簇簇轎馬,劉姥姥便不敢過去,且撣了撣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然後蹭蹭:行動緩慢,欲行又止的樣子。到角門前。隻見幾個挺胸疊肚、指手畫腳的人坐在大板凳上說東談西呢。劉姥姥隻得蹭上來,問:“太爺們納福。”眾人打量了他一會,便問“那裏來的?”劉姥姥陪笑道:“我找太太的陪房周大爺的,煩那位太爺替我請他老出來。”那些人聽了,都不瞅睬,半日方說道:“你遠遠的在那牆角下等著,一會子他們家有人就出來的。”內中有一老年人說道:“不要誤他的事,何苦耍他?”因向劉姥姥道:“那周大爺已往南邊去了。他在後一帶住著,他娘子卻在家。你要找時,從這邊繞到後街上,後門上去問就是了。”劉姥姥聽了謝過,遂攜了板兒,繞到後門上。

隻見門前歇著些生意擔子,也有賣吃的,也有賣頑耍物件的,鬧吵吵三二十個小孩子在那裏廝鬧。劉姥姥便拉住一個道:“我問哥兒一聲,有個周大娘,可在家麼?”孩子們道:“那個周大娘?我們這裏周大娘有三個呢,還有兩個周奶奶,不知是那一個行當的?”劉姥姥道:“是太太的陪房周瑞。”孩子們道:“這個容易,你跟我來。”說著,跳跳躥躥的引著劉姥姥進了後門,至一院牆邊,指與劉姥姥道:“這就是他家。”又叫道:“周大娘,有個老奶奶來找你呢,我帶了來了。”

周瑞家的在內聽說,忙迎了出來,問:“是那位?”劉姥姥忙迎上來,問道:“好呀,周嫂子!”周瑞家的認了半日,方笑道:“劉姥姥,你好呀!你說說,能幾年,我就忘了!請家裏來坐罷。”劉姥姥一壁裏走著,一壁笑說道:“你老是貴人多忘事,那裏還記得我們呢。”說著來至房中。周瑞家的命雇的小丫頭倒上茶來吃著。周瑞家的又問板兒道:“你都長這們大了!”又問些別後閑話。又問劉姥姥:“今日還是路過,還是特來的?”劉姥姥便說:“原是特來瞧瞧嫂子你,二則也請請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領我見一見更好;若不能,便借重嫂子轉致意罷了。”

周瑞家的聽了,便已猜著幾分來意。隻因昔年他丈夫周瑞爭買田地一事,其中多得狗兒之力,今見劉姥姥如此而來,心中難卻其意;二則也要顯弄自己的體麵。聽如此說,便笑說道:“姥姥你放心。大遠的誠心誠意來了,豈有個不教你見個真佛去的呢。論理,人來客至回話,卻不與我相幹,我們這裏都是各占一樣兒。我們男的隻管春秋兩季地租子,閑時隻帶著小爺們出門子就完了;我隻管跟太太、奶奶們出門的事。皆因你原是太太的親戚,又拿我當個人,投奔了我來,我就破個例,給你通個信去。但隻一件,姥姥有所不知,我們這裏又不比五年前了,如今太太竟不大管事,都是璉二奶奶管家了。你道這璉二奶奶是誰?就是太太的內侄女,當日大舅老爺的女兒,小名鳳哥的。”劉姥姥聽了,罕問道:“原來是他!怪道呢,我當日就說他不錯呢。這等說來,我今兒還得見他了?”周瑞家的道:“這自然的。如今太太事多心煩,有客來了,若可推得去的就推過去了,都是鳳姑娘周旋迎待。今兒寧可不會太太,倒要見他一麵,才不枉這裏來一遭。”劉姥姥道:“阿彌陀佛!全仗嫂子方便了。”周瑞家的道:“說那裏話?俗語說的:‘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不過用我說一句話罷了,害著我什麼?”說著,便叫小丫頭:到倒廳倒廳:坐南朝北的廳堂房舍。又名南房。上悄悄的打聽打聽,老太太屋裏擺了飯了沒有?”小丫頭去了。這裏二人又說些閑話。

劉姥姥因說:“這鳳姑娘今年大還不過二十歲罷了,就這等有本事,當這樣的家?可是難得的!”周瑞家的聽了道:“我的姥姥,告訴不得你呢。這位鳳姑娘年紀雖小,行事卻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樣的模樣兒,少說些有一萬個心眼子;再要賭口齒,十個會說話的男人也說他不過。回來你見了就信了。就隻一件,待下人未免太嚴些個。”

說著,隻見小丫頭回來說:“老太太屋裏已擺完了飯了,二奶奶在太太屋裏呢。”周瑞家的聽了,連忙起身,催著劉姥姥說:“快走!快走!這一下來他吃飯是個空子,咱們先趕著去;若遲一步,回事的人也多了,難說話;再歇了晌覺,越發沒了時候了。”說著一齊下了炕,打掃打掃衣服,又教了板兒幾句話,隨著周瑞家的,逶迤往賈璉的住處來。

先到了倒廳,周瑞家的將劉姥姥安插在那裏略等一等。自己先過了影壁,進了院門,知鳳姐未下來,先找著鳳姐的一個心腹通房大丫頭名喚平兒的,周瑞家的先將劉姥姥起初來曆說明,又說:“今日大遠的特來請安。當日太太是常會的,今日不可不見,所以我帶了他進來了。等奶奶下來,我細細回明,奶奶想也不責備我莽撞的。”平兒聽了,便作了主意:“叫他們進來,先在這裏坐著就是了。”周瑞家的聽了,方出去引他兩個進入院來。

上了正房台磯,小丫頭打起猩紅氈簾,才入堂屋,隻聞一陣香撲了臉來,竟不辨是何氣味,身子如在雲端裏一般。滿屋中之物都耀眼爭光的,使人頭暈目眩。劉姥姥此時惟點頭咂嘴念佛而已。於是來至東邊這間屋內,乃是賈璉的女兒大姐兒睡覺之所。平兒站在炕沿邊,打量了劉姥姥兩眼,隻得問個好,讓坐。劉姥姥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忽見周瑞家的稱他是平姑娘,又見平兒趕著周瑞家的稱周大娘,方知不過是個有些體麵的丫頭了。於是讓劉姥姥和板兒上了炕,平兒和周瑞家的對麵坐在炕沿上,小丫頭子們斟了茶來吃茶。劉姥姥隻聽見“咯當咯當”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櫃打籮櫃:舊時一種人力篩麵設備,腳踏使用,發出“咯噔咯噔”的聲響。篩麵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住的亂晃。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麼愛物兒愛物兒:玩意兒。?有甚用呢?”正呆時,隻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鍾銅磬的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

方欲問時,隻見小丫頭們齊亂跑,說:“奶奶下來了!”周瑞家的與平兒忙起身,命劉姥姥:“隻管等著,是時候我們來請你。”說著,都迎出去了。劉姥姥隻屏聲側耳默候。隻聽遠遠有人笑聲,約有一二十婦人,衣裙,漸入堂屋,往那邊屋內去了。又見兩三個婦人,都捧著大漆捧盒,進這邊來等候,聽得那邊說了聲“擺飯”,漸漸人才散出,隻有伺候端菜的幾個人。半日鴉雀不聞之後,忽見二人抬了一張炕桌來,放在這邊炕上,桌上碗盤森列,仍是滿滿的魚肉在內,不過略動了幾樣。板兒一見了,便吵著要肉吃,劉姥姥一巴掌打了他去。

忽見周瑞家的笑嘻嘻走過來,招手兒叫他。劉姥姥會意,於是帶了板兒下炕,至堂屋中,周瑞家的又和他唧咕了一會,方過這邊屋裏來。隻見門外鏨銅鉤上懸著大紅撒花軟簾,南窗下是炕,炕上大紅氈條,靠東邊板壁立著一個鎖子錦鎖子錦:用金色絲線織成鎖子甲紋樣的錦緞。靠背與一個引枕,鋪著金心綠閃緞大坐褥,旁邊有雕漆痰盒。那鳳姐兒家常帶著秋板貂鼠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穿著桃紅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紅洋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豔 ,端端正正坐在那裏,手內拿著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平兒站在炕沿邊,捧著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內一個小蓋鍾。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隻管撥手爐內的灰,慢慢的問道:“怎麼還不請進來?”一麵說,一麵抬身要茶時,隻見周瑞家的已帶了兩個人在地下站著呢。這才忙欲起身;猶未起身時,滿麵春風的問好,又嗔著周瑞家的:“怎麼不早說?”劉姥姥在地下已是拜了數拜:“問姑奶奶安。”鳳姐忙說:“周姐姐,快攙起來,別拜罷,請坐。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麼輩數,不敢稱呼。”周瑞家的忙回道:“這就是我才回的那姥姥了。”鳳姐點頭。劉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了。板兒便躲在背後,百般的哄他出來作揖,他死也不肯。

鳳姐兒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厭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隻當我們眼裏沒人似的。”劉姥姥忙念佛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了這裏,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看著也不像。”鳳姐兒笑道:“這話沒的叫人惡心!不過借賴著祖父虛名,作個窮官兒。誰家有什麼?不過是個舊日的空架子。俗語說,‘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戚’呢,何況你我!”說著,又問周瑞家的:“回了太太了沒有?”周瑞家的道:“如今等奶奶的示下。”鳳姐道:“你去瞧瞧,要是有人有事就罷,得閑兒呢就回,看怎麼說。”周瑞家的答應著去了。這裏鳳姐叫人抓些果子與板兒吃,剛問些閑話時,就有家下許多媳婦管事的來回話。平兒回了,鳳姐道:“我這裏陪客呢,晚上再來回;若有很要緊的,你就帶進來現辦。”平兒出去了,一會進來說:“我都問了,沒什麼緊事,我就叫他們散了。”鳳姐點頭。

隻見周瑞家的回來,向鳳姐道:“太太說了,今日不得閑,二奶奶陪著便是一樣。多謝費心想著。白來逛逛呢便罷;若有甚說的,隻管告訴二奶奶,都是一樣。”劉姥姥道:“也沒甚說的,不過是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周瑞家的道:“沒甚說的便罷;若有話,隻管回二奶奶,是和太太一樣的。”一麵說,一麵遞眼色與劉姥姥。劉姥姥會意,未語先飛紅的臉,欲待不說,今日又所為何來?隻得忍恥說道:“論理,今兒初次見姑奶奶,卻不該說,隻是大遠的奔了你老這裏來,也少不的說了——”

剛說到這裏,隻聽二門上小廝們回說:“東府裏的小大爺進來了。”鳳姐忙止劉姥姥:“不必說了。”一麵便問:“你蓉大爺在那裏呢?”隻聽一路靴子腳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麵目清秀,身材俊俏,輕裘寶帶,美服華冠。劉姥姥此時坐不是,立不是,藏沒處藏。鳳姐笑道:“你隻管坐著,這是我侄兒。”劉姥姥方扭扭捏捏在炕沿上坐了。

賈蓉笑道:“我父親打發我來求嬸子,說上回老舅太太給嬸子的那架玻璃炕屏炕屏:可移動的陳設在炕上或窗台上作為裝飾點綴的一種小型座屏,屏上多為山水人物或樓台亭閣等玻璃畫。,明日請一個要緊的客,借了略擺一擺就送過來。”鳳姐道:“說遲了一日,昨兒已經給了人了。”賈蓉聽著,嘻嘻的笑著,在炕沿上半跪道:“嬸子若不借,又說我不會說話了,又挨一頓好打呢!嬸子隻當可憐侄兒罷。”鳳姐笑道:“也沒見你們,王家的東西都是好的不成?你們那裏放著那些好東西,隻是看不見,偏我的就是好的?”賈蓉笑道:“那裏有這個好呢?隻求開恩罷。”鳳姐道:“若碰一點兒,你可仔細你的皮!”因命平兒拿了樓房的鑰匙,傳幾個妥當人抬去。賈蓉喜的眉開眼笑,說:“我親自帶了人拿去,別由他們亂碰。”說著便起身出去了。

這裏鳳姐忽又想起一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哥回來。”外麵幾個人接聲說:“蓉大爺快回來!”賈蓉忙複身轉來,垂手侍立,聽何指示。那鳳姐隻管慢慢的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罷了,你且去罷,晚飯後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賈蓉應了一聲,方慢慢的退去。

這裏劉姥姥心神方定,才又說道:“今日我帶了你侄兒來,也不為別的,隻因他老子娘在家裏,連吃的都沒有,如今天又冷了,越想沒個派頭兒派頭兒:即“盼頭兒”。,隻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說著又推板兒道:“你那爹在家怎麼教你來?打發咱們作煞事來?隻顧吃果子咧!”鳳姐早已明白了,聽他不會說話,因笑止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因問周瑞家的:“這姥姥不知可用了早飯沒有?”劉姥姥忙說道:“一早就往這裏趕咧,那裏還有吃飯的工夫咧!”鳳姐聽說,忙命:“快傳飯來!”

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飯來,擺在東邊屋內,過來帶了劉姥姥和板兒過去吃飯。鳳姐說道:“周姐姐,好生讓著些兒,我不能陪了。”於是過東邊房裏來。又叫過周瑞家的去,問他:“才回了太太,說了些什麼?”周瑞家的道:“太太說,他們家原不是一家子,不過因出一姓,當年又與太老爺在一處作官,偶然連了宗的。這幾年來也不大走動。當時他們來一遭,卻也沒空了他們。今兒既來了,瞧瞧我們,是他的好意思,也不可簡慢了他;便是有什麼說的,叫奶奶裁度著就是了。”鳳姐聽了,說道:“我說呢,既是一家子,我如何連影兒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