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此時寶釵正在這裏。那林黛玉隻一言不發,挨著賈母坐下。寶玉沒甚說的,便向寶釵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生我又不好了,沒別的禮送,連個頭也不得磕去。大哥哥不知我病,倒像我懶,推故不去的。倘或明兒惱了,姐姐替我分辯分辯。”寶釵笑道:“這也多事。你便要去,也不敢驚動,何況身上不好!弟兄們日日一處,要存這個心,倒生分了。”寶玉又笑道:“姐姐知道體諒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麼不看戲去?”寶釵道:“我怕熱,看了兩出,熱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寶玉聽說,自己由不得臉上沒意思,隻得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寶釵聽說,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像楊妃,隻是沒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
二人正說著,可巧小丫頭靛兒因不見了扇子,和寶釵笑道:“必是寶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賞我罷。”寶釵指他道:“你要仔細!我和你頑過,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嬉皮笑臉的那些姑娘們跟前,你該問他們去!”說的個靛兒跑了。寶玉自知又把話說造次了,當著許多人,更比才在林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同別人搭訕去了。
林黛玉聽見寶玉奚落寶釵,心中著實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勢兒取個笑,不想靛兒因找扇子,寶釵又發了兩句話,他便改口笑道:“寶姐姐,你聽了兩出什麼戲?”寶釵因見林黛玉麵上有得意之態,“一定是聽了寶玉方才奚落之言,遂了他的心願”;忽又見問他這話,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後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麼連這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麼一串子?這叫《負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作《負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荊請罪’,我不知道什麼是‘負荊請罪’!”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裏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
鳳姐於這些上雖不通達,但隻見他三人形景,便知其意,便也笑著問人道:“你們大暑天,誰還吃生薑呢?”眾人不解其意,便說道:“沒有吃生薑。”鳳姐故意用手摸著腮,詫異道:“既沒人吃生薑,怎麼這麼辣辣的?”寶玉、黛玉二人聽見這話,越發不好過了。寶釵再要說話,見寶玉十分討愧,形景改變,也就不好再說,隻得一笑收住。別人總未解得他四個人的言語,因此付之流水。
一時寶釵、鳳姐去了,林黛玉笑向寶玉道:“你也試著比我利害的人了!誰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著人說呢?”寶玉正因寶釵多了心,自己沒趣,又見林黛玉來問著他,越發沒好氣起來。待要說兩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說不得忍著氣,無精打采,一直出來。
誰知目今盛暑之時,又當早飯已過,各處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長神倦之時,寶玉背著手,到一處,一處鴉雀無聞。從賈母這裏出來,往西走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他們院門前,隻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內。隻見幾個丫頭子手裏拿著針線,卻打盹兒呢。王夫人在裏間涼榻上睡著,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也乜斜著眼亂恍。
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他耳上戴的墜子一摘,金釧兒睜開眼,見是寶玉。寶玉悄悄的笑道:“就困的這麼著?”金釧抿嘴一笑,擺手令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他,就有些戀戀不舍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裏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出來,便向金釧兒口裏一送。金釧兒並不睜眼,隻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明日和太太討你,咱們在一處罷。”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不然,等太太醒了我就討。”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子吊在井裏頭,有你的隻是有你的’,連這句話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倒告訴你個巧宗兒,你往東小院子裏拿環哥兒同彩雲去。”寶玉笑道:“憑他怎麼去罷,我隻守著你。”隻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去了。
這裏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金釧兒聽說,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隻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此乃平生最恨者,故氣忿不過,打了一下,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亦不肯收留,到底喚了金釧兒之母白老媳婦來,領了下去。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話下。
且說那寶玉見王夫人醒來,自己沒趣,忙進大觀園來。隻見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滿耳蟬聲,靜無人語。剛到了薔薇花架,隻聽有人哽咽之聲。寶玉心中疑惑,便站住細聽,果然架下那邊有人。如今五月之際,那薔薇正是花葉茂盛之際,寶玉便悄悄的隔著籬笆洞兒一看,隻見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手裏拿著根綰頭的簪子,在地下摳土,一麵悄悄的流淚。寶玉心中想道:“難道這也是個癡子,又像顰兒來葬花不成?”因又自歎道:“若真也葬花,可謂‘東施效顰’,不但不為新特,且更可厭了!”想畢,便要叫那女子,說:“你不用跟著那林姑娘學了。”話未出口,幸而再看時,這女孩子麵生,不是個侍兒,倒像是那十二個學戲的女孩子之內的,卻辨不出他是生、旦、淨、醜那一個角色來。寶玉忙把舌頭一伸,將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兩次皆因造次了,顰兒也生氣,寶兒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們,越發沒意思了。”
一麵想,一麵又恨認不得這個是誰。再留神細看,隻見這女孩子眉蹙春山,眼顰秋水,麵薄腰纖,嫋嫋婷婷,大有林黛玉之態。寶玉早又不忍棄他而去,隻管癡看。隻見他雖然用金簪劃地,並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畫字。寶玉用眼隨著簪子的起落,一直一畫一點一勾的看了去,數一數,十八筆;自己又在手心裏用指頭按著他方才下筆的規矩寫了,猜是個什麼字,寫成一想,原來就是個薔薇花的“薔”字。寶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作詩填詞,這會子見了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兩句,一時興至恐忘,在地下畫著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寫什麼。”一麵想,一麵又看,隻見那女孩子還在那裏畫呢,畫來畫去,還是個“薔”字;再看,還是個“薔”字。裏麵的原是早已癡了,畫完一個又畫一個,已經畫了有幾千個“薔”。外麵的不覺也看癡了,兩個眼睛珠兒隻管隨著簪子動,心裏卻想:“這女孩子一定有什麼話說不出來的大心事,才這樣個形景。外麵既是這個形景,心裏不知怎麼熬煎!看他的模樣兒這般單薄,心裏那裏還擱的住熬煎?可恨我不能替他分些過來!”
伏中陰晴不定,片雲可以致雨,忽一陣涼風過了,唰唰的落下一陣雨來。寶玉看著那女子頭上滴下水來,紗衣裳登時濕了。寶玉想道:“這時下雨。他這個身子,如何禁得驟雨一激?”因此,禁不住便說道:“不用寫了。你看下大雨,身上都濕了。”那女孩子聽說,倒唬了一跳,抬頭一看,隻見花外一個人叫他不要寫了,下大雨了。一則寶玉臉麵俊秀;二則花葉繁茂,上下俱被枝葉隱住,剛露著半邊臉。那女孩子隻當是個丫頭,再不想是寶玉,因笑道:“多謝姐姐提醒了我。難道姐姐在外頭有什麼遮雨的?”一句提醒了寶玉,“噯喲”了一聲,才覺得渾身冰涼。低頭一看,自己身上也都濕了。說聲“不好”,隻得一氣跑回怡紅院去了,心裏卻還記掛著那女孩子沒處避雨。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子都放了假,進園來各處頑耍。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溝堵了,水積在院內,把些綠頭鴨、花鸂鶒鸂鶒(xī chì):一種水鳥,與鴛鴦相像。、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 ,放在院內頑耍,將院門關了。襲人等都在遊廊上嘻笑。
寶玉見關著門,便以手扣門。裏麵諸人隻顧笑,那裏聽見?叫了半日,拍的門山響,裏麵方聽見了,估量著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寶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麼來?”襲人道:“讓我隔著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要不可開,叫他淋著去。”說著,便順著遊廊到門前,往外一瞧,隻見寶玉淋的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著忙又是可笑,忙開了門,笑的彎著腰拍手道:“這麼大雨地裏跑什麼?那裏知道爺回來了!”
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裏要把開門的踢幾腳,及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隻當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便抬腿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我取笑兒了!”口裏說著,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你來了!踢在那裏了?”
襲人從來不曾受過大話的,今兒忽見寶玉生氣踢他一下,又當著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麼樣,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著說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寶玉一麵進房來解衣,一麵笑道:“我長了這麼大,今日是頭一遭兒生氣打人,不想就偏遇見了你!”襲人一麵忍痛換衣裳,一麵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不論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該從我起;但隻是別說打了我,明兒順了手也打起別人來。”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你是安心了?素日開門關門,都是那起小丫頭子們的事。他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的人牙根兒癢癢,他們也沒個怕懼兒。你當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他們也好些。才剛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說著,那雨已住了,寶官、玉官也早去了。襲人隻覺肋下疼的心裏發鬧,晚飯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間洗澡時,脫了衣服,隻見肋上青了碗大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
寶玉雖說不是安心,因見襲人懶懶的,也睡不安穩。忽夜間聽得“噯喲”,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悄悄的秉燈來照。剛到床前,隻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噯喲”一聲,睜開眼見了寶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麼?”寶玉道:“你夢裏‘噯喲’,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襲人道:“我頭上發暈,嗓子裏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罷。”寶玉聽說,果然持燈向地下一照,隻見一口鮮血在地。寶玉慌了,隻說:“了不得了!”襲人見了,也就心冷了半截。
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第 三 十 一 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心裏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滴下淚來。寶玉見他哭了,也不覺心酸起來。因問道:“你心裏覺得怎麼樣?”襲人勉強笑道:“好好的,不覺怎麼。”寶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黎洞丸來。襲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這一鬧不打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太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可不好?”寶玉聽了有理,也隻得罷了,向案上斟了茶來,給襲人漱了口。襲人知寶玉心內是不安穩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則定要驚動別人,不如由他去罷。因此隻在榻上,由寶玉去伏侍。
一交五更,寶玉也顧不的梳洗,忙穿衣出來,將王濟仁叫來,親自確問。王濟仁問其原故,不過是傷損,便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怎麼服,怎麼敷。寶玉記了,回園依方調治,不在話下。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蒲艾簪門:舊時過端午節,都要把菖蒲和艾蒿插在門上,用以避邪。,虎符係臂虎符係臂:即用艾草或軟帛做成小老虎,端午節讓小孩子佩戴,認為可以避邪。。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賞午賞午:指端午節的宴賞,如吃粽子、飲雄黃酒等,統稱賞午。。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兒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采,也隻當是金釧兒昨日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林黛玉見寶玉懶懶的,隻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日晚間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便覺淡淡的;賈迎春姊妹見眾人無意思,也都無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喜之時,他反以為悲。
那寶玉的情性隻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隻願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隻到筵散花謝 ,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林黛玉倒不覺得,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至自己房中長籲短歎。偏生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上,將股子跌折。寶玉因歎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行動:動不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麼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了,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