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姐一麵使旺兒在外打聽細事,這尤二姐之事皆已深知。原來已有了婆家的,女婿現在才十九歲,成日在外嫖賭,不理生業,家私花盡,父親攆他出來,現在賭錢廠存身。父親得了尤婆二十兩銀子退了親的,這女婿尚不知道。原來這小夥子名叫張華。鳳姐都一一盡知原委,便封了二十兩銀子與旺兒,悄悄命他將張華勾來養活,著他寫一張狀子,隻管往有司衙門中告去,就告璉二爺“國孝、家孝之中,背旨瞞親,仗財依勢,強逼退親,停妻再娶”等語。這張華也深知利害,先不敢造次。旺兒回了鳳姐,鳳姐氣的罵:“癩狗扶不上牆的種子!你細細的說給他,便告我們家謀反也沒事的。不過是借他一鬧,大家沒臉。若告大了,我這裏自然能夠平息的。”旺兒領命,隻得細說與張華。鳳姐又吩咐旺兒:“他若告了你,你就和他對詞去。……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我自有道理。”旺兒聽了有他做主,便又命張華狀子上添上自己,說:“你隻告我來往過付,一應調唆二爺做的。”張華便得了主意,和旺兒商議定了,寫了一紙狀子,次日便往都察院喊了冤。

察院坐堂看狀,見是告賈璉的事,上麵有家人旺兒一人,隻得遣人去賈府,傳旺兒來對詞。青衣青衣:舊時衙門裏的衙役皆穿青衣(即黑衣),此代指衙役。不敢擅入,隻命人帶信。那旺兒正等著此事,不用人帶信,早在這條街上等候。見了青衣,反迎上去笑道:“起動眾位兄弟,必是兄弟的事犯了。說不得,快來套上!”眾青衣不敢,隻說:“你老去罷,別鬧了。”於是來至堂前跪了。察院命將狀子與他看。旺兒故意看了一遍,碰頭說道:“這事小的盡知,小的主人實有此事。但這張華素與小的有仇,故意攀扯小的在內。其中還有別人,求老爺再問。”張華碰頭說:“雖還有人,小的不敢告他,所以隻告他下人。”旺兒故意急的說:“糊塗東西,還不快說出來!這是朝廷公堂之上,憑是主子,也要說出來!”張華便說出賈蓉來。察院聽了無法,隻得去傳賈蓉。

鳳姐又差了慶兒暗中打聽,告了起來,便忙將王信喚來,告訴他此事,命他托察院隻虛張聲勢警唬而已,又拿了三百銀子與他去打點。是夜王信到了察院私第,安了根子。那察院深知原委,收了贓銀。次日回堂,隻說張華無賴,因拖欠了賈府銀兩,妄捏虛詞,誣賴良人。都察院又素與王子騰相好,王信也隻到家說了一聲;況是賈府之人,巴不得了事,便也不提此事,且都收下,隻傳賈蓉對詞。

且說賈蓉等正忙著賈珍之事,忽有人來報信,說:“有人告你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快作道理!賈蓉慌了,忙來回賈珍。賈珍說:“我防了這一著,隻虧他大膽子!”即刻封了二百銀子,著人去打點察院,又命家人去對詞。

正商議之間,人報:“西府二奶奶來了。”賈珍聽了這個,倒吃了一驚,忙要同賈蓉藏躲。不想鳳姐進來了,說:“好大哥哥,帶著兄弟們幹的好事!”賈蓉忙請安,鳳姐拉了他就進來。賈珍還笑說:“好生伺候你姑娘,吩咐他們殺牲口備飯。”說了,忙命備馬,躲往別處去了。

這裏鳳姐兒帶著賈蓉走到上房。尤氏正迎了出來,見鳳姐氣色不善,忙笑說:“什麼事情這等忙?”鳳姐照臉一口吐沫啐道:“你尤家的丫頭沒人要了,偷著隻往賈家送!難道賈家的人都是好的,普天下死絕了男人了?你就願意給,也要三媒六證,大家說明,成個體統才是。你痰迷了心,脂油蒙了竅,國孝、家孝兩重在身,就把個人送來了。這會子被人家告我們,我又是個沒腳蟹沒腳蟹:沒腳的螃蟹不能行走,比喻行動不得,手足無措。,連官場中都知道我利害、吃醋,如今指名提我,要休我。我來了你家,幹錯了什麼不是,你這等害我?或是老太太、太太有了話在你心裏,使你們做這圈套,要擠我出去?如今咱們兩個一同去見官,分證明白,回來咱們公同請了合族中人,大家覿麵覿(dí)麵:當麵、會麵。說個明白,給我休書,我就走路!”一麵說,一麵大哭,拉著尤氏,隻要去見官。急的賈蓉跪在地下碰頭,隻求:“姑娘嬸子息怒!”鳳姐兒一麵又罵賈蓉:“天雷劈腦子五鬼分屍的沒良心的種子!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成日家調三窩四,幹出這些沒臉麵沒王法敗家破業的營生,你死了的娘陰靈也不容你!祖宗也不容你!還敢來勸我?”哭罵著揚手就打。賈蓉忙磕頭有聲說:“嬸子別動氣,仔細手疼,讓我自己打。嬸子別生氣。”說著自己舉手,左右開弓自己打了一頓嘴巴子,又自己問著自己說:“以後可還顧三不顧四的混管閑事了?以後還單聽叔叔的話不聽嬸子的話了?”眾人又是勸,又要笑——又不敢笑。

鳳姐兒滾到尤氏懷裏,嚎天動地,大放悲聲,隻說:“給你兄弟娶親我不惱,為什麼使他違旨背親,將混賬名兒給我背著?咱們隻去見官,省得捕快、皂隸來拿!再者咱們隻過去見了老太太、太太和眾族人,大家公議了,我既不賢良,又不容丈夫娶親買妾,隻給我一紙休書,我即刻就走!你妹妹我也親身接了來家,生怕老太太、太太生氣,也不敢回,現在三茶六飯、金奴銀婢的住在園裏。我這裏趕著收拾房子,一樣和我的道理,隻等老太太知道了。原說接過來大家安分守己的,我也不提舊事了,誰知又是有了人家的。不知你們幹的什麼事,我一概又不知道。如今告我,我昨日急了,縱然我出去見官,也丟的是你賈家的臉,少不得偷著把太太的五百兩銀子去打點。如今把我的人還鎖在那裏。”說了又哭,哭了又罵,後來放聲又哭起祖宗爹媽來,又要尋死撞頭。把個尤氏揉搓成一個麵團,衣服上全是眼淚鼻涕,並無別語,隻罵賈蓉:“孽障種子!和你老子作的好事!我就說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