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隻見平兒同劉姥姥帶了一個小女孩兒進來,說:“我們姑奶奶在哪裏?”平兒引到炕邊。劉姥姥便說:“請姑奶奶安。”鳳姐睜眼一看,不覺一陣傷心,說:“姥姥你好,怎麼這時候才來?你瞧你外孫女兒也長的這麼大了。”劉姥姥看著鳳姐骨瘦如柴,神情恍惚,心裏也就悲慘起來,說:“我的奶奶,怎麼這幾個月不見,就病到這個分兒?我糊塗的要死,怎麼不早來請姑奶奶的安!”便叫:“青兒,給姑奶奶請安。”青兒隻是笑。鳳姐看了倒也十分喜歡,便叫小紅招呼著。劉姥姥道:“我們屯鄉裏的人,不會病的;若一病了,就要求神許願,從不知道吃藥的。我想姑奶奶的病不要撞著什麼了罷?”平兒聽著那話不在理,便在背地裏扯他。劉姥姥會意,便不言語。哪裏知道這句話倒合了鳳姐的意,紮掙著說:“姥姥,你是有年紀的人,說得不錯。你見過的趙姨娘也死了,你知道麼?”劉姥姥詫異道:“阿彌陀佛!好端端一個人怎麼就死了?我記得他也有一個小哥兒,這便怎麼樣呢?”平兒道:“這怕什麼?他還有老爺、太太呢。”劉姥姥道:“姑娘,你那裏知道?不好死了是親生的,隔了肚皮子是不中用的。”這句話又招起鳳姐的愁腸,嗚嗚咽咽的哭起來了。眾人都來勸解。
巧姐兒聽見他母親悲哭,便走到炕前,用手拉著鳳姐兒的手,也哭起來。鳳姐一麵哭著道:“你見過了姥姥了沒有?”巧姐兒道:“沒有。”鳳姐道:“你的名字還是他起的呢,就和幹娘一樣。你給他請個安。”巧姐兒便走到跟前。劉姥姥忙著拉著道:“阿彌陀佛!不要折殺我了!巧姑娘,我一年多不來,你還認得我麼?”巧姐兒道:“怎麼不認得?那年在園裏見的時候我還小。前年你來,我還和你要隔年的蟈蟈兒,你也沒有給我,必是忘了。”劉姥姥道:“好姑娘,我是老糊塗了。若說蟈蟈兒,我們屯裏多得很,隻是不到我們那裏去;若去了,要一車也容易。”鳳姐道:“不然,你帶了他去罷。”劉姥姥笑道:“姑娘這樣千金貴體,綾羅裹大了的,吃的是好東西,到了我們那裏,我拿什麼哄他頑,拿什麼給他吃呢?這倒不是坑殺我了麼!”說著,自己還笑,他說:“那麼著,我給姑娘做個媒罷。我們那裏雖說是屯鄉裏,也有大財主人家,幾千頃地,幾百牲口,銀子錢亦不少;隻是不像這裏有金的,有玉的。姑奶奶是瞧不起這種人家,我們莊家人,瞧著這樣大財主,也算是天上的人了。”鳳姐道:“你說去,我願意,就給。”劉姥姥道:“這是頑話兒罷咧。放著姑奶奶這樣,大官大府的人家隻怕還不肯給,那裏肯給莊家人?就是姑奶奶肯了,上頭太太們也不給。”巧姐兒因他這話不好聽,便走了去和青兒說話,兩個女孩兒倒說得上,漸漸的就熟起來了。
這裏平兒恐劉姥姥話多,攪煩了鳳姐,便拉了劉姥姥說:“你提起太太來,你還沒有過去呢。我出去叫人帶了你去見見,也不枉來這一趟。”劉姥姥便要走。鳳姐道:“忙什麼,你坐下,我問你,近來的日子還過的麼?”劉姥姥千恩萬謝的說道,“我們若不仗著姑奶奶”,說著,指著青兒說:“他的老子娘都要餓死了!如今雖說是莊家人苦,家裏也掙了好幾畝地,又打了一眼井,種些菜蔬瓜果,一年賣的錢也不少,盡夠他們嚼吃的了。這兩年姑奶奶還時常給些衣服布匹,在我們村裏算過得的了。阿彌陀佛!前日他老子進城,聽見姑奶奶這裏動了家,我就幾乎唬殺了!虧得又有人說不是這裏,我才放心。後來又聽見說這裏老爺升了,我又喜歡,就要來道喜,為的是滿地的莊家,來不得。昨日又聽說老太太沒有了,我在地裏打豆子,聽見了這話,唬得連豆子都拿不起來了,就在地裏狠狠的哭了一大場。我和女婿說:‘我也顧不得你們了,不管真話慌話,我是要進城瞧瞧去的。’我女兒女婿也不是沒良心的,聽見了也哭了一回子,今兒天沒亮,就趕著我進城來了。我也不認得一個人,沒有地方打聽,一徑來到後門,見是門神都糊了,我這一唬又不小。進了門找周嫂子,再找不著。撞見一個小姑娘,說周嫂子他得了不是了,攆了。我又等了好半天,遇見了熟人,才得進來。不打涼姑奶奶也是那麼病。”說著,又掉下淚來。
平兒等著急,也不等他說完,拉著就走,說:“你老人家說了半天,口幹了,咱們喝碗茶去罷。”拉著劉姥姥到下房坐著。青兒在巧姐兒那邊。劉姥姥道:“茶倒不要。好姑娘,叫人帶了我去請太太的安,哭哭老太太去吧。”平兒道:“你不用忙,今兒也趕不出城的了。方才我是怕你說話不防頭,招的我們奶奶哭,所以催你出來的,別思量。”劉姥姥道:“阿彌陀佛!姑娘,是你多心,我知道。倒是奶奶的病怎麼好呢?”平兒道:“你瞧去妨礙不妨礙?”劉姥姥道:“說是罪過——我瞧著不好。”
正說著,又聽鳳姐叫呢。平兒及到床前,鳳姐又不言語了。平兒正問豐兒,賈璉進來,向炕上一瞧,也不言語,走到裏間,氣哼哼的坐下。隻有秋桐跟了進去,倒了茶,殷勤一回,不知嘁嘁喳喳的說些什麼。回來賈璉叫平兒來,問道:“奶奶不吃藥麼?”平兒道:“不吃藥。怎麼樣呢?”賈璉道:“我知道麼?你拿櫃子上的鑰匙來罷。”平兒見賈璉有氣,又不敢問,隻得出來在鳳姐耳邊說了一聲。鳳姐不言語。平兒便將一個匣子擱在賈璉那裏就走。賈璉道:“有鬼叫你嗎?你擱著叫誰拿呢?”平兒忍氣打開,取了鑰匙,開了櫃子,便問道:“拿什麼?”賈璉道:“咱們有什麼麼?”平兒氣得哭道:“有話明白說,人死了也願意!”賈璉道:“還要說麼!頭裏的事是你們鬧的。如今老太太的還短了四五千銀子,老爺叫我拿公中的地賬弄銀子,你說有麼?外頭拉的賬,不開發使得麼?誰叫我應這個名兒,隻好把老太太給我的東西折變去罷了。你不依麼?”平兒聽了,一句不言語,將櫃裏東西搬出。
隻見小紅過來說:“平姐姐,快走,奶奶不好呢!”平兒也顧不得賈璉,急忙過來。見鳳姐用手空抓,平兒用手攥著哭叫。賈璉也過來一瞧,把腳一跺,道:“若是這樣,是要我的命了!”說著,掉下淚來。豐兒進來說:“外頭找二爺呢。”賈璉隻得出去。這裏鳳姐愈加不好,豐兒等不免哭起來。巧姐聽見趕來。劉姥姥也急忙走到炕前,嘴裏念佛,搗了些鬼,果然鳳姐好些。一時王夫人聽了丫頭的信,也過來了,先見鳳姐安靜些,心下略放心;見了劉姥姥,便說:“劉姥姥,你好。什麼時候來的?”劉姥姥便說:“請太太安。”不及細說,隻言鳳姐的病,講究了半天。彩雲進來說:“老爺請太太呢。”王夫人叮嚀了平兒幾句話,便過去了。
鳳姐鬧了一回,此時又覺清楚些,見劉姥姥在這裏,心裏信他求神禱告,便把平兒等支開,叫劉姥姥坐在頭邊,告訴他心神不寧,如見鬼怪的樣。劉姥姥便說我們屯裏什麼菩薩靈,什麼廟有感應。鳳姐道:“求你替我禱告,要用供獻的銀錢我有。”便在手腕上褪下一隻金鐲子來交給他。劉姥姥道:“姑奶奶,不用那個。我們村莊人家許了願,好了,花上幾百錢就是了,那用這些?就是我替姑奶奶求去,也是許願,等姑奶奶好了,要花什麼自己去花吧。”鳳姐明知劉姥姥一片好心,不好勉強,隻得留下,說:“姥姥,我的命交給你了;我的巧姐兒也是千災百病的,也交給你了。”劉姥姥順口答應,便說:“這麼著,我看天氣尚早,還趕得出城去,我就去了。明兒姑奶奶好了,再請還願去。”鳳姐因被眾冤魂纏繞害怕,巴不得他就去,便說:“你若肯替我用心,我能安穩睡一覺,我就感激你了。你外孫女兒叫他在這裏住下麼。”劉姥姥道:“莊家孩子,沒有見過世麵,沒的在這裏打嘴!我帶他去的好。”鳳姐道:“這就是多心了。既是咱們一家,這怕什麼?雖說我們窮了,這一個人吃飯也不礙什麼。”劉姥姥見鳳姐真情,落得叫青兒住幾天,又省了家裏的嚼吃——隻怕青兒不肯,不如叫他來問問,若是他肯,就留下。於是和青兒說了幾句。青兒因與巧姐兒頑得熟了,巧姐又不願他去,青兒又願意在這裏。劉姥姥便吩咐了幾句,辭了平兒,忙忙的趕出城去。不題。
且說櫳翠庵原是賈府的地址,因蓋省親園子,將那庵圈在裏頭,向來食用香火,並不動賈府的錢糧。今日妙玉被劫,那女尼呈報到官,一則候官府緝盜的下落;二則是妙玉基業不便離散,依舊住下,不過回明了賈府。那時賈府的人雖都知道,隻為賈政新喪,且又心事不寧,也不敢將這些沒要緊的事回稟。隻有惜春知道此事,日夜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