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危急,忽見下流頭港內一字兒使出十餘隻船來,船上磨旗擂鼓。趙雲自思:“今番中了東吳之計!”隻見當頭船上一員大將,手執長矛,高聲大叫:“嫂嫂留下侄兒去!”原來張飛巡哨,聽得這個消息,急來油江夾口,正撞著吳船,急忙截住。當下張飛提劍跳上吳船。周善見張飛上船,提刀來迎,被張飛手起一劍砍倒,提頭擲於孫夫人前。夫人大驚曰:“叔叔何故無禮?”張飛曰:“嫂嫂不以俺哥哥為重,私自歸家,這便無禮!”夫人曰:“吾母病重,甚是危急,若等你哥哥回報,須誤了我事。若你不放我回去,我情願投江而死!”
張飛與趙雲商議:“若逼死夫人,非為臣下之道。隻護著阿鬥過船去罷。”乃謂夫人曰:“俺哥哥大漢皇叔,也不辱沒嫂嫂。今日相別,若思哥哥恩義,早早回來。”說罷,抱了阿鬥,自與趙雲回船,放孫夫人五隻船去了。後人有詩讚子龍曰:
昔年救主在當陽,今日飛身向大江。
船上吳兵皆膽裂,子龍英勇世無雙!
又有詩讚翼德曰:
長阪橋邊怒氣騰,一聲虎嘯退曹兵。
今朝江上扶危主,青史應傳萬載名。
二人歡喜回船。行不數裏,孔明引大隊船隻接來。見阿鬥已奪回,大喜。三人並馬而歸。孔明自申文書往葭萌關,報知玄德。
卻說孫夫人回吳,具說張飛、趙雲殺了周善,截江奪了阿鬥。孫權大怒曰:“今吾妹已歸,與彼不親,殺周善之仇,如何不報!”喚集文武,商議起軍攻取荊州。正商議調兵,忽報曹操起軍四十萬來報赤壁之仇。孫權大驚,且按下荊州,商議拒敵曹操。人報長史張紘辭疾回家,今已病故,有哀書上呈。權拆視之,書中勸孫權遷居秣陵,言秣陵山川有帝王之氣,可速遷於此,以為萬世之業。孫權覽書大哭,謂眾官曰:“張子綱勸吾遷居秣陵,吾如何不從!”即命遷治建業建業:孫吳都城。建安十六年,孫權自京(今江蘇鎮江)徙治秣陵,次年改名建業。即今南京市。,築石頭城。石頭城:古城名。故址在今南京市清涼山。呂蒙進曰:“曹操兵來,可於濡須水口築塢以拒之。”諸將皆曰:“上岸擊賊,跣足入船,何用築城?”蒙曰:“兵有利鈍,戰無必勝。如猝然遇敵,步騎相促,人尚不暇及水,何能入船乎?”權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子明之見甚遠。”便差軍數萬築濡須塢。曉夜並工,刻期告竣。
卻說曹操在許都,威福日甚。長史董昭進曰:“自古以來,人臣未有如丞相之功者,雖周公、呂望,莫可及也:櫛風沐雨,三十餘年,掃蕩群凶,與百姓除害,使漢室複存。豈可與諸臣宰同列乎?合受魏公之位,加‘九錫’以彰功德。”你道那九錫?
一,車馬大輅、戎輅各一。大輅,金車也。戎
輅,兵車也。玄牡二駟,黃馬八匹。
二,衣服袞冕之服,赤舄副焉。袞冕,
王者之服。赤舄,朱履也。
三,樂懸樂懸,王者
之樂也。四,朱戶居以朱戶,
紅門也。
五,納陛納陛以登。
陛,階也。
六,虎賁虎賁三百人,
守門之軍也。
七,鈇鉞鈇、鉞各一。鈇即斧也。
鉞,斧屬。
八,弓矢彤弓一,彤矢百。彤,赤色也。
玈弓十,玈矢千。玈,黑色也。
九,秬鬯圭瓚秬鬯一卣,圭瓚副
焉。秬,黑黍也。鬯,香酒,
灌地以求神於陰。卣,中樽也。
圭瓚,宗廟祭器,以
祀先王也。
侍中荀彧曰:“不可。丞相本興義兵,匡扶漢室,當秉忠貞之誌,守謙退之節。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曹操聞言,勃然變色。董昭曰:“豈可以一人而阻眾望?”遂上表請尊操為魏公,加九錫。荀彧歎曰:“吾不想今日見此事!”操聞,深恨之,以為不助己也。建安十七年冬十月,曹操興兵下江南,就命荀彧同行。彧已知操有殺己之心,托病止於壽春。忽曹操使人送飲食一盒至。盒上有操親筆封記。開盒視之,並無一物。彧會其意,遂服毒而亡。年五十歲。後人有詩歎曰:
文若才華天下聞,可憐失足在權門。
後人休把留侯比,臨沒無顏見漢君。
其子荀惲,發哀書報曹操。操甚懊悔,命厚葬之,諡曰敬侯。
且說曹操大軍至濡須,先差曹洪領三萬鐵甲馬軍,哨至江邊。回報雲:“遙望沿江一帶,旗幡無數,不知兵聚何處。”操放心不下,自領兵前進,就濡須口排開軍陣。操領百餘人上山坡,遙望戰船,各分隊伍,依次擺列。旗分五色,兵器鮮明。當中大船上青羅傘下,坐著孫權。左右文武,侍立兩邊。操以鞭指曰:“生子當如孫仲謀!若劉景升兒子,豚犬耳!”忽一聲響動,南船一齊飛奔過來。濡須塢內又一軍出,衝動曹兵。曹操軍馬退後便走,止喝不住。忽有千百騎趕到山邊,為首馬上一人,碧眼紫髯。眾人認得正是孫權。權自引一隊馬軍來擊曹操。操大驚,急回馬時,東吳大將韓當、周泰,兩騎馬直衝將上來。操背後許褚縱馬舞刀,敵住二將,曹操得脫歸寨。許褚與二將戰三十合方回。操回寨,重賞許褚,責罵眾將:“臨敵先退,挫吾銳氣!後若如此,盡皆斬首!”是夜二更時分,忽寨外喊聲大震。操急上馬,見四下裏火起,卻被吳兵劫入大寨。殺至天明,曹兵退五十餘裏下寨。操心中鬱悶,閑看兵書,程昱曰:“丞相既知兵法,豈不知‘兵貴神速’乎?丞相起兵,遷延日久,故孫權得以準備,夾濡須水口為塢,難於攻擊。不若且退兵還許都,別作良圖。”操不應。
程昱出。操伏幾而臥,忽聞潮聲洶湧,如萬馬爭奔之狀。操急視之,見大江中推出一輪紅日,光華射目;仰望天上,又有兩輪太陽對照。忽見江心那輪紅日,直飛起來,墜於寨前山中,其聲如雷。猛然驚覺,原來在帳中做了一夢。帳前軍報道午時,曹操教備馬,引五十餘騎,徑奔出寨,至夢中所見落日山邊。正看之間,忽見一簇人馬,當先一人,金盔金甲。操視之,乃孫權也。權見操至,也不慌忙,在山上勒住馬,以鞭指操曰:“丞相坐鎮中原,富貴已極,何故貪心不足,又來侵我江南?”操答曰:“汝為臣下,不尊王室。吾奉天子詔,特來討汝!”孫權笑曰:“此言豈不羞乎?天下豈不知你挾天子令諸侯?吾非不尊漢朝,正欲討汝以正國家耳。”操大怒,叱諸將上山捉孫權。忽一聲鼓響,山背後兩彪軍出:右邊韓當、周泰,左邊陳武、潘璋。四員將帶三千弓弩手亂射,矢如雨發。操急引眾將回走。背後四將趕來甚急。趕到半路,許褚引眾虎衛軍敵住,救回曹操。吳兵齊奏凱歌,回濡須去了。操還營自思:“孫權非等閑人物。紅日之應,久後必為帝王。”於是心中有退兵之意。又恐東吳恥笑,進退未決。兩邊又相拒了月餘,戰了數場,互相勝負。直至來年正月,春雨連綿,水港皆滿,軍士多在泥水之中,困苦異常。操心甚憂。當日正在寨中,與眾謀士商議。或勸操收兵;或雲目今春暖,正好相持,不可退歸。操猶豫未定。忽報東吳有使齎書到。操啟視之。書略曰:
孤與丞相,彼此皆漢朝臣宰。丞相不思報國安民,乃妄動幹戈,殘虐生靈,豈仁人之所為哉?即日春水方生,公當速去。如其不然,複有赤壁之禍矣。公宜自思焉。
書背後又批兩行雲:“足下不死,孤不得安。”
曹操看畢,大笑曰:“孫仲謀不欺我也。”重賞來使,遂下令班師,命廬江太守朱光鎮守皖城,自引大軍回許昌。
孫權亦收軍回秣陵。權與眾將商議:“曹操雖然北去,劉備尚在葭萌關未還。何不引拒曹操之兵,以取荊州?”張昭獻計曰:“且未可動兵。某有一計,使劉備不能再還荊州。”正是:
孟德雄兵方退北,仲謀壯誌又圖南。
不知張昭說出甚計來,且看下文分解。第六十二回取涪關楊高授首攻雒城黃魏爭功第六十二回取涪關楊高授首攻雒城黃魏爭功第 六 十 二 回取涪關楊高授首攻雒城黃魏爭功卻說張昭獻計曰:“且休要動兵。若一興師,曹操必複至。不如修書二封:一封與劉璋,言劉備結連東吳,共取西川,使劉璋心疑而攻劉備;一封與張魯,教進兵向荊州來,著劉備首尾不能救應。我然後起兵取之,事可諧矣。”權從之,即發使二處去訖。
且說玄德在葭萌關日久,甚得民心。忽接得孔明文書,知孫夫人已回東吳。又聞曹操興兵犯濡須,乃與龐統議曰:“曹操擊孫權,操勝必將取荊州,權勝亦必取荊州矣。為之奈何?”龐統曰:“主公勿憂。有孔明在彼,料想東吳不敢犯荊州。主公可馳書去劉璋處,隻推:‘曹操攻擊孫權,權求救於荊州。吾與孫權唇齒之邦,不容不相援。張魯自守之賊,決不敢來犯界。吾今欲勒兵回荊州,與孫權會同破曹操,奈兵少糧缺。望推同宗之誼,速發精兵三、四萬,行糧十萬斛相助。請勿有誤。’若得軍馬錢糧,卻另作商議。”
玄德從之,遣人往成都。來到關前,楊懷、高沛聞知此事,遂教高沛守關,楊懷同使者入成都,見劉璋呈上書信。劉璋看畢,問楊懷為何亦同來。楊懷曰:“專為此書而來。劉備自從入川,廣布恩德,以收民心,其意甚是不善。今求軍馬錢糧,切不可與。如若相助,是把薪助火也。”劉璋曰:“吾與玄德有兄弟之情,豈可不助?”一人出曰:“劉備梟雄,久留於蜀而不遣,是縱虎入室矣。今更助之以軍馬錢糧,何異與虎添翼乎?”眾視其人,乃零陵烝陽人,姓劉,名巴,字子初。劉璋聞劉巴之言,猶豫未決。黃權又複苦諫。璋乃量撥老弱軍四千,米一萬斛,發書遣使報玄德。仍令楊懷、高沛緊守關隘。劉璋使者到葭萌關見玄德,呈上回書。玄德大怒曰:“吾為汝禦敵,費力勞心。汝今積財吝賞,何以使士卒效命乎?”遂扯毀回書,大罵而起。使者逃回成都。龐統曰:“主公隻以仁義為重,今日毀書發怒,前情盡棄矣。”玄德曰:“如此,當若何?”龐統曰:“某有三條計策,請主公自擇而行。”
玄德問:“哪三條計?”統曰:“隻今便選精兵,晝夜兼道徑襲成都,此為上計;楊懷、高沛乃蜀中名將,各仗強兵據守關隘,今主公佯以回荊州為名,二將聞知,必來相送,就送行處,擒而殺之,奪了關隘,先取涪城,然後卻向成都,此中計也;退還白帝,連夜回荊州,徐圖進取:此為下計。若沉吟不去,將至大困,不可救矣。”玄德曰:“軍師上計太促、下計太緩,中計不遲不疾,可以行之。”於是發書致劉璋,隻說曹操令部將樂進引兵至青泥鎮,眾將抵敵不住,吾當親往拒之,不及麵會,特書相辭。
書至成都,張鬆聽得說劉玄德欲回荊州,隻道是真心,乃修書一封,欲令人送與玄德。卻值親兄廣漢太守張肅到,鬆急藏書於袖中,與肅相陪說話。肅見鬆神情恍惚,心中疑惑。鬆取酒與肅共飲。獻酬之間,忽落此書於地,被肅從人拾得。席散後,從人以書呈肅。肅開視之。書略曰:
鬆昨進言於皇叔,並無虛謬,何乃遲遲不發?逆取順守,古人所貴。今大事已在掌握之中,何故欲棄此而回荊州乎?使鬆聞之,如有所失。書呈到日,疾速進兵。鬆當為內應,萬勿自誤!
張肅見了,大驚曰:“吾弟作滅門之事,不可不首。”連夜將書見劉璋,具言弟張鬆與劉備同謀,欲獻西川。劉璋大怒曰:“吾平日未嚐薄待他,何故欲謀反!”遂下令捉張鬆全家,盡斬於市。後人有詩歎曰:
一覽無遺世所稀,誰知書信泄天機。
未觀玄德興王業,先向成都血染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