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太尉洪信齎擎禦書丹詔,一行人從上了路途,夜宿郵亭,朝行驛站,遠程近接,渴飲饑餐,不止一日來到江西信州。大小官員出郭迎接,隨即差人報知龍虎山上清宮住持道眾準備接詔。
次日,眾位官同送太尉到於龍虎山下。隻見上清宮許多道眾,鳴鍾擊鼓,香花燈燭,幢幡寶蓋,一派仙樂,都下山來迎接丹詔。直至上清宮前下馬,太尉看那宮殿時,端的是好座上清宮。但見:
青鬆屈曲,翠柏陰森。門懸敕額金書,戶列靈符玉篆。虛皇壇畔,依稀垂柳名花;煉藥爐邊,掩映蒼鬆老檜。左壁廂天丁力士,參隨著太乙真君;右勢下玉女金童,簇捧定紫微大帝。披發仗劍,北方真武踏龜蛇;靸履頂冠,南極老人伏龍虎。前排二十八宿星君,後列三十二帝天子。階砌下流水潺湲,牆院後好山環繞。鶴生丹頂,龜長綠毛。樹梢頭獻果蒼猿,莎草內銜芝白鹿。三清殿上鳴金鍾,道士步虛;四聖堂前敲玉磬,真人禮鬥。獻香台砌,彩霞光射碧琉璃;召將瑤壇,赤日影搖紅瑪瑙。早來門外祥雲現,疑是天師送老君。
當下上至住持真人,下及道童侍從,前迎後引,接至三清殿上,請將詔書居中供養著。洪太尉便問監宮真人道:“天師今在何處?”住持真人向前稟道:“好教太尉得知:這代祖師號曰‘虛靖天師’,性好清高,倦於迎送,自向龍虎山頂結一茅庵,修真養性,因此不住本宮。”太尉道:“目今天子宣詔,如何得見?”真人答道:“容稟:詔敕權供在殿上,貧道等亦不敢開讀。且請太尉到方丈獻茶,再煩計議。”當時將丹詔供養在三清殿上,與眾官都到方丈。太尉居中坐下,執事人等獻茶,就進齋供,水陸水陸:水中生、地上長的各種珍饈食品。俱備。齋罷,太尉再問真人道:“既然天師在山頂庵中,何不著人請將下來相見,開宣丹詔?”真人稟道:“太尉,這代祖師雖在山頂,其實道行非常,能駕霧興雲,蹤跡不定,未嚐下山。貧道等如常亦難得見,怎生教人請得下來?”太尉道:“似此如何得見?目今京師瘟疫盛行,今上天子特遣下官齎捧禦書丹詔,親奉龍香,來請天師,要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以禳天災,救濟萬民。似此怎生奈何?”真人稟道:“朝廷天子要救萬民,隻除是太尉辦一點誌誠心,齋戒沐浴,更換布衣,休帶從人,自背詔書,焚燒禦香,步行上山禮拜,叩請天師,方許得見;如若心不誌誠,空走一遭,亦難得見。”太尉聽說,便道:“俺從京師食素到此,如何心不誌誠?既然恁地,依著你說,明日絕早上山。”當晚各自權歇。
次日五更時分,眾道士起來,備下香湯,請太尉起來沐浴,換了一身新鮮布衣,腳下穿上麻鞋草履,吃了素齋,取過丹詔,用黃羅包袱背在脊梁上,手裏提著銀手爐,降降地燒著禦香。許多道眾人等,送到後山,指與路徑。真人又稟道:“太尉要救萬民,休生退悔之心,隻顧誌誠上去。”太尉別了眾人,口誦天尊寶號,縱步上山來。將至半山,望見大頂直侵霄漢,果然好座大山。正是:
根盤地角,頂接天心。遠觀磨斷亂雲痕,近看平吞明月魄。高低不等謂之山,側石通道謂之岫,孤嶺崎嶇謂之路,上麵極平謂之頂,頭圓下壯謂之巒,隱虎藏豹謂之穴,隱風隱雲謂之岩,高人隱居謂之洞,有境有界謂之府,樵人出沒謂之徑,能通車馬謂之道,流水有聲謂之澗,古渡源頭謂之溪,岩崖滴水謂之泉。左壁為掩,右壁為映;出的是雲,納的是霧。錐尖像小,崎峻似峭,懸空似險,削匒如平。千峰競秀,萬壑爭流。瀑布斜飛,藤蘿倒掛。虎嘯時風生穀口,猿啼時月墜山腰。恰似青黛染成千塊玉,碧紗籠罩萬堆煙。
這洪太尉獨自一個行了一回,盤坡轉徑,攬葛攀藤,約莫走過了數個山頭,三二裏多路,看看腳酸腿軟,正走不動,口裏不說,肚裏躊躇,心中想道:“我是朝廷貴官公子,在京師時,重裀而臥,列鼎而食,尚兀自兀自:徑自、公然。倦怠,何曾穿草鞋,走這般山路?知他天師在那裏,卻教下官受這般苦!”又行不到三五十步,掇著肩氣喘,隻見山凹裏起一陣風,風過處,向那鬆樹背後奔雷也似吼一聲,撲地跳出一個吊睛白額錦毛大蟲來。洪太尉吃了一驚,叫聲:“阿呀!”撲地望後便倒。偷眼看那大蟲時,但見:
毛披一帶黃金色,爪露銀鉤十八隻。
睛如閃電尾如鞭,口似血盆牙似戟。
伸腰展臂勢猙獰,擺尾搖頭聲霹靂。
山中狐兔盡潛藏,澗下獐麅皆斂跡。
那大蟲望著洪太尉左盤右旋,咆哮了一回,托地托地:變然,很快。望後山坡下跳了去。洪太尉倒在樹根底下,唬的三十六個牙齒捉對兒廝打,那心頭一似十五個吊桶——七上八落的響,渾身卻如重風麻木,兩腿一似鬥敗公雞,口裏連聲叫苦。
大蟲去了一盞茶時,方才爬將起來。再收拾地上香爐,還把龍香燒著,再上山來,務要尋見天師。又行過三五十步,口裏歎了數口氣,怨道:“皇帝禦限,差俺來這裏,教我受這場驚恐!”說猶未了,隻覺得那裏又一陣風,吹得毒氣直衝將來。太尉定睛看時,山邊竹藤裏簌簌地響,搶出一條吊桶大小、雪花也似蛇來。太尉見了,又吃一驚,撇了手爐,叫一聲:“我今番死也!”望後便倒在盤砣石邊。微閃開眼來看那蛇時,但見:
昂首驚飆起,掣目電光生。動蕩則折峽倒岡,呼吸則吹雲吐霧。鱗甲亂分千片玉,尾梢斜卷一堆銀。
那條大蛇徑搶到盤砣石邊,朝著洪太尉盤做一堆,兩隻眼迸出金光,張開巨口,吐出舌頭,噴那毒氣在洪太尉臉上,驚得太尉三魂蕩蕩七魄悠悠。那蛇看了飲洪太尉一回,望山下一溜,卻早不見了。太尉方包才爬得起來,說道:“慚愧!驚殺下官!”看身上時,寒栗子比餶飿餶飿(ɡǔ duò):一種小型麵果。兒大小。口裏罵那道士:“叵耐無禮,戲弄下官,教俺受這般驚恐!若山上尋不見天師,下去和他別有話說!”再拿了銀提爐,整頓身上詔敕並衣服巾幘,卻待再要上山去。
正欲移步,隻聽得鬆樹背後隱隱地笛聲吹響,漸漸近來。太尉定睛看時,隻見那一個道童,倒騎著一頭黃牛,橫吹著一管鐵笛,轉出山凹來。太尉看那道童時,但見:
頭綰兩枚丫髻,身穿一領青衣;腰間絛結草來編,腳下芒鞋麻間隔。明眸皓齒,飄飄並不染塵埃;綠鬢朱顏,耿耿全然無俗態。
昔日呂洞賓有首牧童詩道得好:
草鋪橫野六七裏,笛弄晚風三四聲。
歸來飽飯黃昏後,不脫蓑衣臥月明。
隻見那個道童笑吟吟地騎著黃牛,橫吹著那管鐵笛,正過山來。洪太尉見了,便喚那個道童:“你從那裏來?認得我麼?”道童不睬,隻顧吹笛。太尉連問數聲,道童嗬嗬大笑,拿著鐵笛,指著洪太尉說道:“你來此間,莫非要見天師麼?”太尉大驚,便道:“你是牧童,如何得知?”道童笑道:“我早間在草庵中伏侍天師,聽得天師說道:‘朝中今上仁宗天子,差個洪太尉齎擎丹詔禦香到來山中,宣我往東京做三千六百分羅天大醮,祈禳天下瘟疫。我如今乘鶴駕雲去也。’這早晚想是去了,不在庵中。你休上去,山內毒蟲猛獸極多,恐傷害了你性命!”太尉再問道:“你不要說謊!”道童笑了一聲,也不回應,又吹著鐵笛轉過山坡去了。太尉尋思道:“這小的如何盡知此事?想是天師吩咐他已定是了。”欲待再上山去,“方才驚唬的苦,爭些兒送了性命,不如下山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