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靈台,五行造化,丙丁在世傳流。無明心內,災禍起滄州。烹鐵鼎能成萬物,鑄金丹還與重樓。思今古,南方離位,熒惑最為頭。綠窗歸焰燼,隔花深處,掩映釣漁舟。鏖兵赤壁,公瑾喜成謀。李晉王醉存館驛,田單在即墨驅牛。周褒姒驪山一笑,因此戲諸侯。

林衝便拿槍,卻待開門來救火,隻聽得前麵有人說將話來。林衝就伏在廟聽時,是三個人腳步聲,直奔廟裏來。用手推門,卻被林衝靠住了,推也推不開。三人在廟簷下立地看火,數內一個道:“這條計好麼?”一個應道:“端的虧管營、差撥兩位用心。回到京師,稟過太尉,都保你二位做大官。這番張教頭沒的推故。”那人道:“林衝今番直吃我們對付了,高衙內這病必然好了。”又一個道:“張教頭那廝,三回五次托人情去說:‘你的女婿沒了。’張教頭越不肯應承,因此衙內病患看看重了。太尉特使俺兩個央浼二位幹這件事,不想而

今完備了。”又一個道:“小人直爬入牆裏去,四下

草堆上點了十來個火把,待走那裏去?”那一個

道:“這早晚燒個八分過了。”又聽一個道:“便

逃得性命時,燒了大軍草料場,也得個死罪!”

又一個道:“我們回城裏去罷。”一個道:“再

看一看,拾得他一兩塊骨頭回京,府裏見

太尉和衙內時,也道我們能會幹事。”

林衝聽得三個人時,一個是差撥,一

個是陸虞候,一個是富安。林衝道:“天

可憐見林衝!若不是倒了草廳,我準定

被這廝們燒死了!”輕輕把石頭掇

開,挺著花槍,一手拽開廟門,大

喝一聲:“潑賊,那裏去!”三個

人急要走時,驚得呆了,正走

不動。林衝舉手肐察的一槍,

先戳倒差撥。陸虞候叫聲:“饒

命!”嚇的慌了手腳,走不動。那

富安走不到十來步,被林衝趕上,

後心隻一槍又戳倒了。翻身回來,

陸虞候卻才行得三四步。林衝喝聲道:“奸賊!你待那裏去?”劈胸隻一提,丟翻在雪地上。把槍搠在地裏,用腳踏住胸脯,身邊取出那口刀來,便去陸謙臉上閣著,喝道:“潑賊!我自來又和你無甚麼冤仇,你如何這等害我?正是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陸虞候告道:“不幹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來。”林衝罵道:“奸賊,我與你自幼相交,今日倒來害我!怎不幹你事?且吃我一刀!”把陸謙上身衣服扯開,把尖刀向心窩裏隻一剜,七竅迸出血來,將心肝提在手裏。回頭看時,差撥正爬將起來要走,林衝按住,喝道:“你這廝原來也恁的歹!且吃我一刀!”又早把頭割下來,挑在槍上。回來,把富安、陸謙頭都割下來。把尖刀插了,將三個人頭發結做一處,提入廟裏來,都擺在山神麵前供桌上。再穿了白布衫,係了搭膊,把氈笠子帶上,將葫蘆裏冷酒都吃盡了。被與葫蘆都丟了不要,提了槍,便出廟門投東去。

走不到三五裏,早見近村人家都拿著水桶、鉤子來救火。林衝道:“你們快去救應,我去報官了來。”提著槍隻顧走,那雪越下的猛,但見:

凜凜嚴凝霧氣昏,空中祥瑞降紛紛。須臾四野難分路,頃刻千山不見痕。銀世界,玉乾坤,望中隱隱接昆侖。若還下到三更後,仿佛填平玉帝門。

林衝投東走了兩個更次,身上單寒,當不過那冷。在雪地裏看時,離得草場遠了。隻見前麵疏林深處,樹木交雜,遠遠地數間草屋被雪壓著,破壁縫裏透出火光來。林衝徑投那草屋來。推開門,隻見那中間坐著一個老莊客,周圍坐著四五個小莊家向火,地爐裏麵焰焰地燒著柴火。林衝走到麵前,叫道:“眾位拜揖。小人是牢城營差使人,被雪打濕了衣裳,借此火烘一烘,望乞方便。”莊客道:“你自烘便了,何妨得。”

林衝烘著身上濕衣服,略有些幹,隻見火炭邊煨著一個甕兒,裏麵透出酒香。林衝便道:“小人身邊有些碎銀子,望煩回些酒吃。”老莊客道:“我們每夜輪流看米囤,如今四更,天氣正冷,我們這幾個吃尚且不夠,那得回與你?休要指望。”林衝又道:“胡亂隻回三兩碗與小人燙寒。”老莊家道:“你那人休纏,休纏!”林衝聞得酒香,越要吃,說道:“沒奈何,回些罷。”眾莊客道:“好意著你烘衣裳向火,便來要酒吃。去便去,不去時將來吊在這裏!”林衝怒道:“這廝們好無道理!”把手中槍看著塊焰焰著的火柴頭,望老莊家臉上隻一挑將起來,又把槍去火爐裏隻一攪,那老莊家的髭須焰焰的燒著,眾莊客都跳將起來。林衝把槍杆亂打,老莊家先走了,莊家們都動彈不得,被林衝趕打一頓,都走了。林衝道:“都走了,老爺快活吃酒!”土坑上卻有兩個椰瓢,取一個下來,傾那甕酒來吃了一會兒,剩了一半。提了槍,出門便走;一步高,一步低,踉踉蹌蹌捉腳不住。走不過一裏路,被朔風一掉,隨著那山澗邊倒了,那裏掙得起來?凡醉人,一倒便起不得。

當時林衝醉倒在雪地上。

卻說眾莊客引了二十餘人,拖槍拽棒,都奔草屋下看時,不見了林衝,卻尋著蹤跡趕將來,隻見倒在雪地裏,花槍丟在一邊。眾莊客一發上手,就地拿起林衝來,將一條索縛了,趁五更時分,把林衝解投那個去處來。不是別處,有分教:蓼兒窪內,前後擺數千隻戰艦艨艟;水滸寨中,左右列百十個英雄好漢。攪擾得道君皇帝盤龍椅上魂驚,丹鳳樓中膽襲。正是:

說時殺氣侵人冷,講處悲風透骨寒。

畢竟看林衝被莊客解投甚處來,且聽下回分解。第十一回朱貴水亭施號箭林衝雪夜上梁山第十一回朱貴水亭施號箭林衝雪夜上梁山第 十 一 回朱貴水亭施號箭林衝雪夜上梁山詩曰:

天丁震怒,掀翻銀海,散亂珠箔。六出奇花飛滾滾,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顛狂,素麟猖獗,掣斷珍珠索。玉龍酣戰,鱗甲滿天飄落。誰念萬裏關山,征夫僵立,縞帶沾旗腳。色映戈矛,光搖劍戟,殺氣橫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與談兵略。須拚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話說這篇詞章名《百字令》,乃是大金完顏亮所作,單題著大雪,壯那胸中殺氣。為是自家所說東京那籌好漢,姓林名衝,綽號豹子頭,隻因天降大雪,險些兒送了性命。那林衝當夜醉倒在雪裏地上,掙紮不起,被眾莊客向前綁縛了,解送來一個莊院。隻見一個莊客從院裏出來,說道:“大官人未起,眾人且把林衝高吊起在門樓下。”

看看天色曉來,林衝酒醒,打一看時,果然好個大莊院。林衝大叫道:“甚麼人敢吊我在這裏?”那莊客聽得叫,手拿柴棍,從門房裏走出來,喝道:“你這廝還自好口!”那個被燒了髭須的老莊客說道:“休要問他,隻顧打!等大官人起來,好生推問。”眾莊客一齊上。林衝被打,掙紮不得,隻叫道:“不妨事,我有分辨處。”隻見一個莊客來叫道:“大官人來了。”林衝朦朧地看見那官人背叉著手行將出來,至廊下問道:“你等眾人打甚麼人?”眾莊客答道:“昨夜捉得個偷米賊人。”那官人向前來看時,認得是林衝,慌忙喝退莊客,親自解下,問道:“教頭緣何被吊在這裏?”眾莊客看見,一齊走了。林衝看時,不是別人,卻是柴進,連忙叫道:“大官人救我!”柴進道:“教頭為何到此,被村夫恥辱?”林衝道:“一言難盡!”兩個且到裏麵坐下,把這火燒草料場一事備細告訴。柴進聽罷,道:“兄長如此命蹇!今日天假其便,但請放心。這裏是小弟的東莊,且住幾時,卻再商議。”叫莊客取一籠衣裳出來,叫林衝徹裏至外都換了,請去暖閣裏坐地,安排酒食杯盤管待。自此林衝隻在柴進東莊上,住了五七日。

滄州牢城營裏管營首告“林衝殺死差撥、陸虞候、富安等三人,放火延燒大軍草料場。”州尹大驚,隨即押了公文帖,仰緝捕人員,將帶做公的,沿鄉曆邑、道店村坊畫影圖形,出三千貫信信:保證兌現的許諾、承諾。賞錢,捉拿正犯林衝。看看挨捕甚緊,各處村坊講動了。

且說林衝在柴大官人東莊上,聽得這話,如坐針氈。俟候柴進回莊,林衝便說道:“非是大官人不留小弟,爭奈官司追捕甚緊,排家搜捉,倘或尋到大官人莊上時,須負累大官人不好。既蒙大官人仗義疏財,求借林衝些小盤纏,投奔他處棲身。異日不死,當效犬馬之報!”柴進道:“既是兄長要行,小人有個去處,作書一封與兄長去,如何?”

正是:

豪傑蹉跎運未通,行藏隨處被牢籠。

不因柴進修書薦,焉得馳名水滸中?

林衝道:“若得大官人如此周濟,教小人安身立命,隻不知投何處去?”柴進道:“是山東濟州管下一個水鄉,地名梁山泊。方圓八百餘裏,中間是宛子城、蓼兒窪。如今有三個好漢在那裏紮寨,為頭的喚做白衣秀士王倫,第二個喚做摸著天杜遷,第三個喚做雲裏金剛宋萬。那三個好漢,聚集著七八百小嘍囉打家劫舍。多有做下迷天大罪的人,都投奔那裏躲災避難,他都收留在彼。三位好漢亦與我交厚,常寄書緘來。我今修一封書與兄長,去投那裏入夥如何?”林衝道:“若得如此顧盼,最好。”柴進道:“隻是滄州道口見今官司張掛榜文,又差兩個軍官在那裏搜檢,把住道口。兄長必用從那裏經過……”柴進低頭一想道:“再有個計策,送兄長過去。”林衝道:“若蒙周全,死而不忘!”柴進當日先叫莊客背了包裹出關去等。柴進卻備了三二十匹馬,帶了弓箭旗槍,駕了鷹雕,牽著獵狗,一行人馬都打扮了,卻把林衝雜在裏麵,一齊上馬,都投關外。

卻說把關軍官坐在關上,看見是柴大官人,卻都認得。原來這軍官未襲職時,曾到柴進莊上,因此識熟。軍官起身道:“大官人又去快活?”柴進下馬問道:“二位官人緣何在此?”軍官道:“滄州大尹行移文書,畫影圖形,捉拿犯人林衝,特差某等在此守把。但有過往客商,一一盤問,才放出關。”柴進笑道:“我這一夥人內,中間夾帶著林衝,你緣何不認得?”軍官也笑道:“大官人是識法度的,不到得不到得:不至於、未必會。肯夾帶了出去。請尊便上馬。”柴進又笑道:“隻恁地相托得過?拿得野味,回來相送!”作別了,一齊上馬出關去了。

行得十四五裏,卻見先去的莊客在那裏等候。柴進叫林衝下了馬,脫去打獵的衣服,卻穿上莊客帶來的自己衣裳,係了腰刀,戴上紅纓氈笠,背上包裹,提了袞刀,相辭柴進,拜別了便行。

隻說那柴進一行人,上馬自去打獵,到晚方回。依舊過關,送些野味與軍官,回莊上去了。

林衝與柴大官人別後上路,行了十數日。時遇暮冬天氣,彤雲密布,朔風緊起,又早紛紛揚揚下著滿天大雪。行不到二十餘裏,隻見滿地如銀。但見:

冬深正清冷,昏晦路行難。長空皎潔,爭看瑩淨,埋沒遙山。反複風翻絮粉,繽紛輕點林巒。清沁茶煙濕,平鋪濮水船。樓台銀壓瓦,鬆壑玉龍蟠。蒼鬆髯發,皓拱星攢,珊瑚圓。輕柯渺漠汀灘,狐艇獨釣雪漫漫。村墟情冷落,淒慘少欣歡。

林衝踏著雪隻顧走,看看天色冷得緊切,漸漸晚了。遠遠望見枕溪靠湖一個酒店,被雪漫漫地壓著。但見:

銀迷草舍,玉映茅簷。數十株老樹杈枒,三五處小窗關閉。疏荊籬落,渾如膩粉輕鋪;黃土繞牆,卻似鉛華布就。千團柳絮飄簾幕,萬片鵝毛舞酒旗。

林衝看見,奔入那酒店裏來,揭開蘆簾,拂身入去。倒側首看時,都是座頭。揀一處坐下,倚了袞刀,解放包裹,抬了氈笠,把腰刀也掛了。隻見一個酒保來問道:“客官打多少酒?”林衝道:“先取兩角酒來。”酒保將個桶兒,打兩角酒,將來放在桌上。林衝又問道:“有甚麼下酒?”酒保道:“有生熟牛肉、肥鵝、嫩雞。”林衝道:“先切二斤熟牛肉來。”酒保去不多時,將來鋪下一大盤牛肉、數盤菜蔬,放個大碗,一麵篩酒。林衝吃了三四碗酒。隻見店裏一個人背叉著手,走出來門前看雪。那人問酒保道:“甚麼人吃酒?”林衝看那人時,頭戴深簷暖帽,身穿貂鼠皮襖,腳著一雙獐皮窄靿靴,身材長大,貌相魁宏,雙拳骨臉,三丫黃髯,隻把頭來摸著看雪。

林衝叫酒保隻顧篩酒。林衝說道:“酒保,你也來吃碗酒。”酒保吃了一碗。林衝問道:“此間去梁山泊還有多少路?”酒保答道:“此間要去梁山泊,雖隻數裏,卻是水路,全無旱路。若要去時,須用船去,方才渡得到那裏。”林衝道:“你可與我覓隻船兒。”酒保道:“這般大雪,天色又晚了,那裏去尋船隻?”林衝道:“我與你些錢,央你覓隻船兒渡我過去。”酒保道:“卻是沒討處。”林衝尋思道:“這般怎的好?”又吃了幾碗酒,悶上心來,驀然間想起:“以先在京師做教頭,每日六街三市遊玩吃酒,誰想今日被高俅這賊坑陷了我這一場,文了麵,直斷送到這裏,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受此寂寞。”因感傷懷抱,問酒保借筆硯來,乘著一時酒興,向那白粉壁上寫下八句五言詩。寫道:

“仗義是林衝,為人最樸忠。江湖馳譽望,慷慨聚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類轉蓬。他年若得誌,威鎮泰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