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卻有鄆城縣一個賣糟醃的唐二哥,叫做唐牛兒,如常在街上隻是幫閑,常常得宋江齎助他。但有些公事去告宋江,也落得幾貫錢使,宋江要用他時,死命向前。這一日晚,正賭錢輸了,沒做道理處,卻去縣前尋宋江。奔到下處尋不見,街坊都道:“唐二哥,你尋誰這般忙?”唐牛兒道:“我喉急了,要尋孤老,一地裏一地裏:滿處、四下裏。不見他。”眾人道:“你的孤老是誰?”唐牛兒道:“便是縣裏宋押司。”眾人道:“我方才見他和閻婆兩個過去,一路走著。”唐牛兒道:“是了。這閻婆惜賊賤蟲,他自和張三兩個打得火塊也似熱,隻瞞著宋押司一個。他敢也知些風聲,好幾時不去了,今晚必然吃那老咬蟲老咬蟲:養漢的人。假意兒纏了去。我正沒錢使,喉急了,胡亂去那裏尋幾貫錢使,就幫就幫:湊和。兩碗酒吃。”一徑奔到閻婆門前,見裏麵燈明,門卻不關。入到胡梯邊,聽得閻婆在樓上嗬嗬地笑。唐牛兒捏腳捏手上到樓上,板壁縫裏張時,見宋江和婆惜兩個都低著頭,那婆子坐在橫頭桌子邊,口裏七十三、八十四隻顧嘈嘈:絮叨、叨嘮。。
唐牛兒閃將入來,看著閻婆和宋江、婆惜唱了三個喏,立在邊頭。宋江尋思道:“這廝來得最好。”把嘴望下一努。唐牛兒是個乖的人,便瞧科瞧科:覺察省悟,會意有數。,看著宋江便說道:“小人何處不尋過,原來卻在這裏吃酒耍。好吃得安穩!”宋江道:“莫不是縣裏有甚麼要緊事?”唐牛兒道:“押司,你怎地忘了?便是早間那件公事,知縣相公在廳上發作,著四五替替:依次的一批。“四五替”即先後四五批。公人來下處尋押司,一地裏又沒尋處,相公焦躁做一片。押司便可動身。”
宋江道:“恁地要緊,隻得去。”便起身要下樓,吃那婆子攔住道:“押司不要使這科段科段:做作出來的樣子。猶言伎倆、假招子。。這唐牛兒撚泛撚泛:耍花招。泛,泛子,機關。過來。你這精賊也瞞老娘?正是‘魯班手裏調大斧’!這早晚知縣自回衙去,和夫人吃酒取樂,有甚麼事務得發作?你這般道兒隻好瞞魍魎,魍魎:傳說中的鬼。,老娘手裏說不過去。”唐牛兒便道:“真個是知縣相公緊等的勾當,我卻不會說謊。”閻婆道:“放你娘狗屁!老娘一雙眼,卻似琉璃葫蘆兒一般。卻才見押司努嘴過來,叫你發科。你倒不攛掇押司來我屋裏,顛倒打抹他去。常言道:“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這婆子跳起身來,便把那唐牛兒劈脖子隻一叉叉:張開五指推。,踉踉蹌蹌直從房裏叉下樓來。唐牛兒道:“你做甚麼便叉我?”婆子喝道:“你不曉得,‘破人買賣衣飯,如殺父母妻子’!你高做聲,便打你這賊乞丐!”唐牛兒鑽將過來道:“你打!”這婆子乘著酒興,叉開五指,去那唐牛兒臉上連打兩掌,直攧出簾子外去。婆子便扯簾子,撇放門背後,卻把兩扇門關上,拿栓拴了,口裏隻顧罵。
那唐牛兒吃了這兩掌,立在門前大叫道:“賊老咬蟲!不要慌,我不看宋押司麵皮,教你這屋裏粉碎,教你雙日不著單日著雙日不著單日著:遲早有一天碰上。!我不結果了你不姓唐!”拍著胸,大罵了去。
婆子再到樓上,看著宋江道:“押司沒事,采采:即“睬”。那乞丐做甚麼?那廝一地裏去搪搪:胡弄,矇混。酒吃,隻是搬是搬非。這等倒街臥巷的橫死賊,也來上門上戶欺負人!”宋江是個真實的人,吃這婆子一篇道著了真病,倒抽身不得。婆子道:“押司不要心裏見責老身,隻恁地知重知重:看重、尊重。得了。我兒,和押司隻吃這杯。我猜著你兩個多時不見,一定要早睡,收拾了罷休。”婆子又勸宋江吃兩杯,收拾杯盤下樓來,自去灶下去。
宋江在樓上,自肚裏尋思說:“這婆子女兒和張三兩個有事,我心裏半信不信,眼裏不曾見真實。待要去來,隻道我村村:沒教養、不懂道理。;況且夜深了,我隻得權睡一睡,且看這婆娘怎地,今夜與我情分如何。”隻見那婆子又上樓來說道:“夜深了,我叫押司兩口兒早睡。”那婆娘應道:“不幹你事,你自去睡。”婆子笑下樓來,口裏道:“押司安置。今夜多歡,明日慢慢地起。”婆子下樓來,收拾了灶上,洗了腳手,吹滅燈,自去睡了。
卻說宋江坐在杌子上,隻指望那婆娘似比先時,先來偎倚陪話,胡亂又將就幾時。誰想婆惜心裏尋思道:“我隻思量張三,吃他攪了,卻似眼中釘一般。那廝倒還指望我一似先時前來下氣,老娘如今卻不要耍。隻見說撐船就岸,幾曾有撐岸就船?你不來睬我,老娘倒落得!”看官聽說,原來這色最是怕人。若是他有心戀你時,身上便有刀劍水火也攔他不住,他也不怕;若是他無心戀你時,你便身坐在金銀堆裏,他也不采你。常言道:“佳人有意村夫俏,紅粉無心浪子村。宋公明是個勇烈大丈夫,為女色的手段卻不會。這閻婆惜被那張三小意兒小意兒:使小手段曲意逢迎。百依百隨,輕憐重惜,賣俏迎奸,引亂這婆娘的心,如何肯戀宋江?當夜兩個在燈下坐著,對麵都不做聲,各自肚裏躊躇,卻似等泥幹掇入廟等泥幹掇入廟:比喻表情僵滯、無聊地幹坐著。泥,濕土堆塑的神像。。看看天色夜深,隻見窗上月光。但見:
銀河耿耿,玉漏迢迢。穿窗斜月映寒光,透戶涼風吹夜氣雁聲嘹亮,孤眠才子夢魂驚;蛩韻淒涼,獨宿佳人情緒苦。譙樓禁鼓,一更未盡一更催;別院寒砧,千搗將殘千搗起。畫簷間叮當鐵馬,敲碎旅客孤懷;銀台上閃爍清燈,偏照離人長歎。貪淫妓女心如鐵,仗義英雄氣似虹。
當下宋江坐在杌子上睃那婆娘時,複地歎口氣。約莫也是二更天氣,那婆娘不脫衣裳便上床去,自倚了繡枕,扭過身朝裏壁自睡了。宋江看了,尋思道:“可奈這賤人全不睬我些個,他自睡了。我今日吃這婆子言來語去,央了幾杯酒,打熬不得。夜深,隻得睡了罷。”把頭上巾幘除下,放在桌子上,脫下上蓋衣裳,搭在衣架上。腰裏解下鑾帶——上有一把壓衣刀壓衣刀:一種挎於腰間的短刀。和招文袋,卻掛在床邊欄幹子上。脫去了絲鞋淨襪,便上床去那婆娘腳後睡了。半個更次,聽得婆惜在腳後冷笑。宋江心裏氣悶,如何睡得著?
自古道: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看看三更交半夜,酒卻醒了。捱到五更,宋江起來,麵桶裏冷水洗了臉,便穿了上蓋衣裳,帶了巾幘,口裏罵道:“你這賊賤人好生無禮!”婆惜也不曾睡著,聽得宋江罵時,扭過身來回道:“你不羞這臉!”宋江忿那口氣,便下樓來。
閻婆聽得腳步響,便在床上說道:“押司且睡歇,等天明去。沒來由起五更做甚麼?”宋江也不應,隻顧來開門。婆子又道:“押司出去時,與我拽上門。”
宋江出得門來,就拽上了。忿那口氣沒出處,
一直要奔回下處來。卻從縣前過,見一碗燈明,看
時,卻是賣湯藥的王公來到縣前趕早市。那老兒
見是宋江來,慌忙道:“押司如何今日出來得早?”
宋江道:“便是夜來酒醉,錯聽更鼓。”王公道:“押
司必然傷酒,且請一盞醒酒二陳湯。”宋江道:
“最好。”就凳上坐了。那老子濃濃的奉一盞
二陳湯二陳湯:用陳皮、陳梅兩味中藥煎的湯。,遞與宋江吃。宋江吃了,驀然想起
道:“時常吃他的湯藥,不曾要我還錢。我
舊時曾許他一具棺材,不曾與得他。”想起
“前日有那晁蓋送來的金子,受了他
一條,在招文袋裏,何不就與
那老兒做棺材錢,教他歡喜?”
宋江便道:“王公,我日前曾
許你一具棺木錢,一向不曾
把得與你。今日我有些金子
在這裏,把與你,你便可將去陳三
郎家買了一具棺材放在家裏。你百年歸壽時,我卻再與你些送
終之資。”王公道:“恩主時常覷老漢,又蒙與終身壽具,老子今
世報答不得押司,後世做驢做馬報答官人!”宋江道:“休如此
說。”便揭起衫子前襟去取那招文袋時,吃了一驚,道:“苦也!
昨夜正忘在那賤人的床頭欄幹子上,我一時氣起來,隻顧走了,
不曾係得在腰裏。這幾兩金子值得甚麼,須有晁蓋寄來的那
一封書包著這金。我本欲在酒樓上劉唐麵前燒毀了,他回去說時,隻道我不把他來為念。正要將到下處來燒,又準想王婆布施棺材,就成了這件事,一向蹉跎忘了。昨夜晚正記起來,又不曾燒得,卻被這閻婆纏將我去,因此忘在這賤人家裏床頭欄杆子上。我時常見這婆娘看些曲本,頗識幾字,若是被他拿了,倒是利害。”便起身道:“阿公休怪。不是我說謊,隻道金子在招文袋裏,不想出來得忙,忘了在家。我去取來與你。”王公道:“休要去取,明日慢慢的與老漢不遲。”宋江道:“阿公,你不知道,我還有一件物事做一處放著,以此要去取。”宋江慌慌急急,奔回閻婆家裏來。正是:
合是英雄命運乖,遺前忘後可憐哉。
循環莫謂天無意,醞釀原知禍有胎。
且說這閻婆惜聽得宋江出門去了,爬將起來,口裏自言自語道:“那廝攪了老娘一夜睡不著。那廝含臉含臉:板著麵孔。,隻指望老娘陪氣下情。我不信你,老娘自和張三過得好,誰奈煩睬你?你不上門來,倒好!”口裏說著,一頭鋪被,脫下上截襖兒,解了下麵裙子,袒開胸前,脫下截襯衣。床麵前燈卻明亮,照見床頭欄幹子上拖下條紫羅鑾帶。婆惜見了,笑道:“黑三那廝吃謔不盡,忘了鑾帶在這裏,老娘且捉了,把來與張三係。”便用手去一提,提起招文袋和刀子來。隻覺袋裏有些重,便把手抽開,望桌子上隻一抖,正抖出那包金子和書來。這婆娘拿起來看時,燈下照見是黃黃的一條金子。婆惜笑道:“天教我和張三買物事吃!這幾日我見張三瘦了,我也正要買些東西和他將息。”將金子放下,卻把那紙書展開來燈下看時,上麵寫著晁蓋並許多事務。婆惜道:“好呀!我隻道吊桶落在井裏,原來也有井落在吊桶裏!我正要和張三兩個做夫妻,單單隻多你這廝,今日也撞在我手裏!原來你和梁山泊強賊通同往來,送一百兩金子與你。且不要慌,老娘慢慢地消遣消遣:擺布、收拾。你!”就把這封書依原包了金子,還插在招文袋裏,“不怕你教五聖五聖:傳說中管理惡死者魂靈的凶神。來攝了去!”
正在樓上自言自語,隻聽得樓下呀地門響。婆子問道:“是誰?”宋江道:“是我。”婆子道:“我說早哩,押司卻不信,要去,原來早了又回來。且再和姐姐睡一睡,到天明去。”宋江也不回話,一徑奔上樓來。
那婆娘聽得是宋江回來,慌忙把鑾帶、刀子、招文袋一發卷做一塊藏在被裏,緊緊地靠了床裏壁,隻做齁齁假睡著。宋江撞到房裏,徑去床頭欄幹上取時,卻不見了。宋江心內自慌,隻得忍了昨夜的氣,把手去搖那婦人,道:“你看我日前的麵,還我招文袋。”那婆惜假睡著,隻不應。宋江又搖道:“你不要急躁,我自明日與你陪話。”婆惜道:“老娘正睡哩,是誰攪我?”宋江道:“你曉得是我,假做甚麼?”婆惜扭轉身道:“黑三,你說甚麼?”宋江道:“你還了我招文袋。”婆惜道:“你在那裏交付與我手裏,卻來問我討?”宋江道:“忘了在你腳後小欄杆上。這裏又沒人來,隻是你收得。”婆惜道:“呸!你不見鬼來!”宋江道:“夜來是我不是了,明日與你陪話。你隻還了我罷,休要作耍。”婆惜道:“誰和你作耍?我不曾收得!”宋江道:“你先時不曾脫衣裳睡,如今蓋著被子睡,一定是起來鋪被時拿了。”婆惜隻是不與。正是:
雨意雲情兩罷休,無端懊惱觸心頭。
重來欲索招文袋,致使鴛幃血漫流。
隻見那婆惜柳眉梯豎,星眼圓睜,說道:“老娘拿是拿了,隻是不還你,你使官府的人來拿我去做賊斷!”宋江道:“我須不曾冤你做賊。”婆惜道:“可知老娘不是賊哩!”宋江見這話,心裏越慌,便說道:“我須不曾歹看承你娘兒兩個,還了我罷,我要去幹事。”婆惜道:“閑常也隻嗔老娘和張三有事,他有些不如你處,也不該一刀的罪犯,不強似你和打劫賊通同。”宋江道:“好姐姐,不要叫。鄰舍聽得,不是耍處。”婆惜道:“你怕外人聽得,你莫做不得!這封書老娘牢牢地收著,若要饒你時,隻依我三件事便罷。”宋江道:“休說三件事,便是三十件事也依你。”婆惜道:“隻怕依不得。”宋江道:“當行即行。敢問那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