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水滸傳(中)
第三十三回宋江夜看小鼇山花榮大鬧清風寨
鼇山:把燈彩堆座山,搭成傳說中鼇魚的形狀。花榮大鬧清風寨詩曰:
花開不擇貧家第,月照山河到處明。
世間隻有人心惡,萬事還須天養人。
盲聾喑啞家豪富,智慧聰明卻受貧。
年月日時該載定,算來由命不由人。
話說這清風山離青州不遠,隻隔得百裏來路。這清風寨卻在青州三岔路口,地名清風鎮。因為這三岔路上通三處惡山,因此特設這清風寨在這清風鎮上。那裏也有三五千人家,卻離這清風山隻有一站多路。當日三位頭領自上山去了。
隻說宋公明獨自一個背著些包裹,迤邐來到清風鎮上,便借問花知寨住處。那鎮上人答道:“這清風寨衙門在鎮市中間。南邊有個小寨,是文官劉知寨住宅,北邊那個小寨,正是武官花知寨住宅。”宋江聽罷,謝了那人,便投北寨來。到得門首,見有幾個把門軍漢,問了姓名,入去通報。隻見寨裏走出那個少年的軍官來,拖住宋江便拜。那人生得如何,但見:
齒白唇紅雙眼俊,兩眉入鬢常清,細腰寬膀似猿形。能騎乖劣馬,愛放海東青。百步穿楊神臂健,弓開秋月分明,雕翎箭發迸寒星。人稱小李廣,將種是花榮。
出來的年少將軍不是別人,正是清風寨武知寨小李廣花榮。宋江見了。看那花榮,怎生打扮?但見:
身上戰袍金翠繡,腰間玉帶嵌山犀。
滲青巾幘雙環小,文武花靴抹綠低。
花榮見宋江拜罷,喝叫軍漢接了包裹、樸刀、腰刀,扶住宋江直至正廳上,便請宋江當中涼床上坐了。花榮又納頭拜了四拜,起身道:“自從別了兄長之後,屈指又早五六年矣,常常念想。聽得兄長殺了一個潑煙花,官司行文書各處追捕。小弟聞得,如坐針氈,連連寫了十數封書去貴莊問信,不知曾到也否?今日天賜,幸得哥哥到此,相見一麵,大稱平生渴仰之思。”說罷又拜。宋江扶住道:“賢弟休隻顧講禮,請坐了,聽在下告訴。”花榮斜坐著。宋江把殺閻婆惜一事和投奔柴大官人並孔太公莊上遇見武鬆、清風山上被捉遇燕順等事,細細地都說了一遍。花榮聽罷,答道:“兄長如此多磨難!今日幸得仁兄到此,且住數年卻又理會。”宋江道:“若非兄弟宋清寄書來孔太公莊上時,在下也特地要來賢弟這裏走一遭。”花榮道:“前次連連奉書去拜問兄長,不見回音,後聞知令弟說,兄長在白虎山孔太公莊上,也特地要差人請兄長來此間住幾時。今蒙仁兄不棄到此,隻恨無甚罕物管待。”便請宋江去後堂裏坐,喚出渾家崔氏來拜伯伯。拜罷,花榮又叫妹子出來拜了哥哥。便請宋江更換衣裳鞋襪,香湯沐浴,在後堂安排筵席洗塵。
當日筵宴上,宋江把救了劉知寨恭人的事,備細對花榮說了一遍。花榮聽罷,皺了雙眉說道:“兄長沒來由救那婦人做甚麼?正好教滅這廝的口!”宋江道:“卻又作怪!我聽得說是清風寨知寨的恭人,因此把做賢弟同僚麵上,特地不顧王矮虎相怪,一力要救他下山。你卻如何恁的說?”花榮道:“兄長不知。不是小弟說口,這清風寨係是青州緊要去處,若還是小弟獨自在這裏守把時,遠近強人怎敢把青州攪得粉碎?近日除將這個窮酸餓醋來做個正知寨,這廝又是文官,又沒本事。自從到任,把此鄉間些少上戶詐騙,亂行法度,無所不為。小弟是個武官副知寨,每每被這廝慪氣,恨不得殺了這濫汙賊禽獸,兄長卻如何救了這廝的婦人?打緊這婆娘極不賢,隻要調撥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殘害良民,貪圖賄賂。正好叫那賤人受些玷辱。兄長錯救了這等不才的人。”宋江聽了,便勸道:“賢弟差矣。自古道:‘冤仇可解不可結。’他和你是同僚官,又不合活生世活生世:生活在同一個世上,亦且他是個文墨的人,你如何不諫他?他雖有些過失,你可隱惡而揚善。賢弟休如此淺見。”花榮道:“兄長見得極明。來日公廨內見劉知寨時,與他說過救了他老小之事。”宋江道:“賢弟若如此,也顯你的好處。”花榮夫妻幾口兒,朝暮精精致致供茶獻酒供食,伏侍宋江。當時就晚,安排床帳在後堂軒下,請宋江安歇。次日,又備酒食筵宴管待。
話休絮煩。宋江自到花榮寨裏,吃了四五日酒。花榮手下有幾個梯己人,一日換一個,撥些碎銀子在他身邊,每日教相陪宋江去清風鎮街上,觀看市井喧嘩,村落宮觀寺院,閑走樂情。自那日為始,這梯己人相陪著閑走,邀宋江去市井上閑玩。那清風鎮上也有幾座小勾欄並茶坊酒肆,自不必說得。當日宋江與這梯己人在小勾欄裏閑看了一回,又去近村寺院道家宮觀遊賞一回,請去市鎮上酒肆中飲酒。臨起身時,那梯己人取銀兩還酒錢。宋江那裏肯要他還錢?卻自取碎銀還了。宋江歸來,又不對花榮說。那個同去的人歡喜,又落得銀子,又得身閑。自此,每日撥一個相陪,和宋江緩步閑遊,又隻是宋江使錢。自從到寨裏,無一個不敬愛他的。宋江在花榮寨裏住了將及一月有餘,看看臘盡春回,又早元宵節近。
且說這清風寨鎮上居民商量放燈一事,準備慶賞元宵,科斂錢物,去土地大王廟前紮縛起一座小鼇山,上麵結彩懸花,張掛五六百碗花燈。土地大王廟內,逞應諸般社火社火:舊時在節日裏扮演的各種雜戲。。家家門前紮起燈棚,賽懸燈火。市鎮上,諸行百藝都有。雖然比不得京師,隻此也是人間天上。當下宋江在寨裏和花榮飲酒,不覺又早是元宵節到。
至日,晴明得好,花榮到巳牌前後上馬去公廨內,點起數百個軍士,教晚間去市鎮上彈壓,又點差許多軍漢,分頭去四下裏守把柵門,未牌時分回寨來,邀宋江吃點心。宋江對花榮說道:“聽聞此間市鎮上今晚點放花燈,我欲去觀看觀看。”花榮答道:“小弟本欲陪侍兄長,奈緣我職役在身,不能勾自在閑步同往。今夜兄長自與家間二三人去看燈,早早的便回。小弟在家專待,家宴三杯,以慶佳節。”宋江道:“最好。”
卻早天色向晚,東邊推出那輪明月上來。正是:
玉漏銅壺且莫催,星橋火樹徹明開。
鼇山高聳青雲上,何處遊人不看來?
當晚,宋江和花榮家親隨梯己人兩三個,跟隨著宋江緩步徐行。到這清風鎮上看燈時,隻見家家門前搭起燈棚,懸掛花燈,不記其數;燈上畫著許多故事,也有剪彩飛白牡丹花燈,並荷花芙蓉異樣燈火。四五個人手廝挽著,來到土地大王廟前,看那小鼇山時,怎見得好燈?但見:
山石穿雙龍戲水,雲霞映獨鶴朝天。金蓮燈,玉梅打,晃一片琉璃;荷花燈,芙蓉燈,散千團錦繡。銀蛾鬥彩,雙雙隨繡帶香球;雪柳爭輝,縷縷拂華幡翠幕。村歌社鼓,花燈影裏競喧闐;織婦蠶奴,畫燭光中同賞玩。雖無佳麗風流曲,盡賀豐登大有年。
當下宋江等四人在鼇山前看了一回,迤餵投南看燈。走不過五七百步,隻見前麵燈燭熒煌,一夥人圍住在一個大牆院門首熱鬧,鑼聲響處,眾人喝采。宋江看時,卻是一夥舞鮑老舞鮑老:跳傀儡戲。鮑老,舞隊中的一種角色,臉戴麵具,在人群前做出各種滑稽動作,逗人笑樂的。宋江矮矬,人背後看不見。那相陪的梯己人卻認的社火隊裏,便教分開眾人,讓宋江看。那跳鮑老的,身軀扭得村村勢勢的,宋江看了嗬嗬大笑。隻見這牆院裏麵,卻是劉知寨夫妻兩口兒和幾個婆娘在裏麵看。聽得宋江笑聲,那劉知寨的老婆於燈下卻認得宋江,便指與丈夫道:“兀那個黑矮漢子,便是前日清風山搶擄下我的賊頭!”劉知寨聽了,吃一驚,便喚親隨六七人,叫捉那個笑的黑漢子。宋江聽得,回身便走。走不過十餘家,眾軍漢趕上,把宋江捉住拿了來。卻似皂雕追紫燕,正如猛虎啖羊羔。拿到寨裏,用四條麻索綁了,押至廳前。那三個梯己人見捉了宋江去,自跑回來報與花榮知道。
且說劉知寨坐在廳上,叫:“解過那廝來!”眾人把宋江簇擁在廳前跪下。劉知寨喝道:“你這廝是清風山打劫強賊,如何敢擅自來看燈?今被擒獲,你有何理說?”宋江告道:“小人自是鄆城縣客人張三,與花知寨是故友,來此間多日了,卻不曾在清風山打劫。”劉知寨老婆卻從屏風背後轉將出來,喝道:“你這廝兀自賴哩!你記得教我叫你做大王時?”宋江告道:“恭人差矣。那時小人不對恭人說來:小人自是鄆城縣客人,亦被擄掠在此間,不能勾下山去?”劉知寨道:“你既是客人被擄劫在那裏,今日如何能夠下山來,卻到我這裏看燈?”那婦人便說道:“你這廝在山上時,大落落的坐在中間交椅上,由我叫大王,那裏睬人?”宋江道:“恭人全不記我一力救你下山,如何今日倒把我強扭做賊?”那婦人聽了大怒,指著宋江罵道:“這等頑皮賴骨,不打如何肯招?”劉知寨道:“說得是!”喝叫:“取過批頭來打那廝!”一連打了兩套,打得宋江皮開肉綻,鮮血迸流。便叫:“把鐵鎖鎖了!明日合個囚車,把鄆城虎張三解上州裏去。”
卻說相陪宋江的梯己人慌忙奔回來報知花榮。花榮聽罷大驚,連忙寫一封書,差兩個能幹親隨人去劉知寨處取。親隨人齎了書,急忙到劉知寨門前。把門軍士入去報複道:“花知寨差人在門前下書。”劉高叫喚至當廳。那親隨人將書呈上。劉高拆開封皮,讀道:
“花榮拜上僚兄相公座前:
所有薄親劉丈,近日從濟州來,因看燈火,誤犯尊威,萬乞情恕放免,自當造謝。草字不恭,煩乞照察。不宣。”
劉高看了大怒,把書扯的粉碎,大罵道:“花榮這廝無禮!你是朝廷命官,如何卻與強賊通同,也來瞞我?這賊已招是‘鄆城縣張三’,你卻如何寫道是‘劉丈’?俺須不是你侮弄的!你寫他姓劉,是和我同姓,恁地我便放了他?”喝令左右把下書人推搶出去。
那親隨人被趕出寨門,急急歸來稟複花榮知道。花榮聽了,隻叫得:“苦了哥哥!快備我的馬來!”花榮披掛,拴束了弓箭,綽槍上馬,帶了三五十名軍漢,都拖槍拽棒,直奔到劉高寨裏來。把門軍人見了,那裏敢攔當?見花榮頭勢不好,盡皆吃驚,都四散走了。花榮搶到廳前,下了馬,手中拿著槍。那三五十人都兩邊在廳前。花榮口裏叫道:“請劉知寨說話!”劉高聽得,見花榮頭勢不好,驚得魂飛魄散,懼怕花榮是個武官,那裏敢出來相見?花榮見劉高不出來,立了一回,喝叫左右去兩邊耳房裏搜人。那三五十軍漢一齊去搜時,早從廊下耳房裏尋見宋江——被麻索高吊起在梁上,又使鐵索鎖著兩腿,打得肉綻。幾個軍漢便把繩索割斷,鐵鎖打開,救出宋江。花榮便叫軍士先送回家裏去。花榮上了馬,綽槍在手,口裏發語道:“劉知寨!你便是個正知寨,待怎的奈何了花榮?誰家沒個親眷,你卻甚麼意思?我的一個表兄,直拿在家裏,強扭做賊,好欺負人!明日和你說話!”花榮帶了眾人,自回到寨裏來看視宋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