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短身材黑麵皮,鐵鍬敢掘泰山基。

光州莊戶陶宗旺,古怪人稱九尾龜。

這四籌好漢接住宋江,小嘍囉早捧過果盒、一大壺酒,兩大盤肉,托過來把盞。先遞晁蓋、宋江,次遞花榮、戴宗、李逵。與眾人都相見了,一麵遞酒。沒兩個時辰,第二起頭領又到了,一個個盡都相見。把盞已遍,邀請眾位上山。兩起十位頭領先來到黃門山寨內,那四籌好漢便叫椎牛宰馬管待,卻叫小嘍囉陸續下山接請後麵那三起十八位頭領上山來筵宴。未及半日,三起好漢已都來到了,盡在聚義廳上筵席相會。宋江飲酒中間在席上開話道:“今次宋江投奔了哥哥晁天王,上梁山泊去一同聚義,未知四位好漢肯棄了此處,同往梁山泊大寨相聚否?”四個好漢齊答道:“若蒙二位義士不棄貧賤,情願執鞭墜鐙!”宋江、晁蓋大喜,便說道:“既是四位肯從大義,便請收拾起程。”眾多頭領俱各歡喜。在山寨住了一日,過了一夜。次日,宋江、晁蓋仍舊做頭一起下山,進發先去。次後依例而行,隻隔著二十裏遠近。四籌好漢收拾起財帛金銀等項,帶領了小嘍囉三五百人,便燒毀了寨柵,隨作第六起登程。

宋江又合得這四個好漢,心中甚喜,於路在馬上對晁蓋說道:“小弟來江湖上走了這幾遭,雖是受了些驚恐,卻也結識得這許多好漢。今日同哥哥上山去,這回隻得死心塌地與哥哥同死同生。”一路上說著閑話,不覺早來到朱貴酒店裏了。

且說四個守山寨的頭領——吳用、公孫勝、林衝、秦明和兩個新來的蕭讓、金大堅,已得朱貴、宋萬先回報知,每日差小頭目棹船出來酒店裏迎接。一起起都到金沙灘上岸。擂鼓吹笛,眾好漢們都乘馬轎,迎上寨來。到得關下,軍師吳學究等六人把了接風酒,都到聚義廳上。焚起一爐好香,晁蓋便請宋江為山寨之主,坐第一把交椅。宋江那裏肯?便道:“哥哥差矣!感蒙眾位不避刀斧,救拔宋江性命。哥哥原是山寨之主,如何卻讓不才坐?若要堅執如此相讓,宋江情願就死!”晁蓋道:“賢弟如何這般說?當初若不是賢弟擔那血海般幹係,救得我等七人性命上山,如何有今日之眾?你正是山寨之恩主,你不坐,誰坐?”宋江道:“仁兄,論年齒兄長也大十歲,宋江若坐了,豈不自羞?”再三推晁蓋坐了第一位,宋江坐了第二位,吳學究坐了第三位,公孫勝坐了第四位。宋江道:“休分功勞高下,梁山泊一行舊頭領,去左邊主位上坐;新到頭領,去右邊客位上坐。待日後出力多寡,那時另行定奪。”眾人齊道:“哥哥言之極當。”左邊一帶是林衝、劉唐、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杜遷、宋萬、朱貴、白勝;右邊一帶論年甲次序,互相推讓。花榮、秦明、黃信、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張橫、張順、燕順、呂方、郭盛、蕭讓、王矮虎、薛永、金大堅、穆春、李立、歐鵬、蔣敬、童威、童猛、馬麟、石勇、侯健、鄭天壽、陶宗旺。共是四十位頭領坐下,大吹大擂,且吃慶喜筵席。

宋江說起江州蔡九知府捏造謠言一事,說與眾人:“叵耐黃文炳那廝,事又不幹他己,卻在知府麵前胡言亂道,解說道:‘耗國因家木’,耗散國家錢糧的人,必是家頭著個木字,不是個‘宋’字?‘刀兵點水工’,興動刀兵之人,必是三點水著個工字,不是個‘江’字?這個正應宋江身上。那後兩句道:‘縱橫三十六,播亂在山東。’合主宋江造反在山東。以此拿了小可。不期戴院長又傳了假書,以此黃文炳那廝攛掇知府,隻要先斬後奏。若非眾好漢救了,焉得到此?”李逵跳將起來道:“好!哥哥正應著天上的言語!雖然吃了他些苦,黃文炳那賊也吃我割得快活。放著我們有許多軍馬,便造反怕怎地!晁蓋哥哥便做了大皇帝,宋江哥哥便做了小皇帝,吳先生做個丞相,公孫道士便做個國師,我們都做個將軍,殺去東京,奪了鳥位,在那裏快活,卻不好!不強似這個鳥水泊裏!”戴宗連忙喝道:“鐵牛,你這廝胡說!你今日既到這裏,不可使你那在江州性兒,須要聽兩位頭領哥哥的言語號令,亦不許你胡言亂語,多嘴多舌。再如此多言插口,先割了你這顆頭來為令,以警後人!”李逵道:“哎也——,若割了我這顆頭,幾時再長得一個出來?我隻吃酒便了。”眾多好漢都笑。

宋江又題起拒敵官軍一事,說道:“那時小可初聞這個消息,好不驚恐,‘不期今日輪到宋江身上!’”吳用道:“兄長當初若依了弟兄之言,隻住山上快活,不到江州,不省了多少事?這都是天數,注定如此。”宋江道:“黃安那廝如今在那裏?”晁蓋道:“那廝住不夠兩三個月便死了。”宋江嗟歎不已。當日飲酒,各各盡歡。

晁蓋先叫安頓穆太公一家老小,叫取過黃文炳的家財,賞勞了眾多出力的小嘍囉。取出原將來的信籠,“交還戴院長收用。”戴宗那裏肯要?定叫收放庫內公支使用。晁蓋叫眾多小嘍囉參拜了新頭領李俊等,都參見了。連日山寨裏殺牛宰馬,作慶賀筵席,不在話下。

再說晁蓋教向山前山後各撥定房屋居住。山寨裏再起造房舍,修理城垣。至第三日,酒席上,宋江起身對眾頭領說道:“宋江還有一件大事,正要稟眾弟兄:小可今欲下山走一遭,乞假數日,未知眾位肯否?”晁蓋便問道:“賢弟今欲要往何處?幹什麼大事?”

宋江不慌不忙說出這個去處。有分教:槍刀林裏,再逃一遍殘生;山嶺邊旁,傳授千年勳業。正是:

隻因玄女書三卷,留得清風史數篇。

畢竟宋公明要往何處去走一遭,且聽下回分解。第四十二回還道村受三卷天書宋公明遇九天玄女第四十二回還道村受三卷天書宋公明遇九天玄女第 四 十 二 回還道村受三卷天書宋公明遇九天玄女詩曰:

為人當以孝為先,定省須教效聖賢。

一念不差方合義,寸心無愧可通天。

路通還道非僥幸,神授天書豈偶然。

遇宿逢高先降讖,宋江元是大羅仙。

話說當下宋江在筵上對眾好漢道:“小可宋江,自蒙救護上山到此,連日飲宴,甚是快樂。不知老父在家,正是何如?即目江州申奏京師,必然行移濟州,著落鄆城縣追捉家屬,比捕正犯。此事恐老父受驚,性命存亡不保。宋江想念:‘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深恩,昊天罔極。’因老父生育之恩難報,暫離山寨,欲往敝鄉,去家中搬取老父上山,昏定晨省昏定晨省:兒孫輩每天早晚探視長輩,請安問候。,以盡孝敬,以絕掛念。不知眾弟兄還肯容否?”晁蓋道:“賢弟,這件是人倫中大事,養生送死,人子之道。不成我和你受用快樂,倒教家中老父吃苦?如何不依賢弟?隻是眾兄弟們連日辛苦,寨中人馬未定,再停兩日,點起山寨些少人馬,一徑去取了來。”宋江道:“仁兄再過幾日不妨,隻恐江州行移到濟州,追捉家屬,這一件不好。以此事不宜遲。今也不須點多人去,隻宋江潛地自去,和兄弟宋清搬取老父,連夜上山來。那時使鄉中神不知,鬼不覺。若還多帶了人伴去,必然驚嚇鄉裏,反招不便。”晁蓋道:“賢弟,路中倘有疏失,無人可救。”宋江道:“若為父親,死而無怨。”當日苦留不住,宋江堅執要行,便取個氈笠戴了,提條短棒,腰帶利刃,便下山去。眾頭領送過金沙灘自回。

且說宋江過了渡,到朱貴酒店裏上岸,出大路投鄆城縣來。路上少不得饑餐渴飲,夜住曉行。一日,奔宋家村晚了,到不得,且投客店歇

了。次日,趲行到宋家村時卻早,且在林子裏伏了,等待到晚,卻投莊上來敲後門。莊裏聽得,隻見宋清出來開門,見了哥哥,吃那一驚,慌忙道:“哥哥,你回家來怎地?”宋江道:“我特來家取父親和你。”宋清道:“哥哥,你在江州做了的事,如今這裏都知道了。本縣差下這兩個趙都頭,每日來勾取,管定了我們不得轉動,隻等江州文書到來,便要捉我們父子二人,下在牢裏監禁,聽候拿你。日裏夜間,一二百土兵巡綽。你不宜遲,快去梁山泊請下眾頭領來,救父親並兄弟。”宋江聽了,驚得一身冷汗,不敢進門,轉身便走,奔梁山泊路上來。

是夜,月色朦朧,路不分明,宋江隻顧揀僻靜小路去處走。約莫也走了一個更次,隻聽得背後有人發喊起來。宋江回頭聽時,隻隔一二裏路,看見一簇火把照亮。隻聽得叫道:“宋江休走!早來納降!”宋江一頭走,一麵肚裏尋思:“不聽晁蓋之言,果有今日之禍。皇天可憐,垂救宋江則個!”遠遠望見一個去處,隻顧走。少間,風掃薄雲,現出那輪明月,宋江方才認得仔細,叫聲苦,不知高低。看了那個去處,有名喚做還道村。原來團團都是高山峻嶺,山下一遭澗水,中間單單隻一條路。入來這村,左來右去走,隻是這條路,更沒第二條路。宋江認得這個村口,欲待回身,卻被背後趕來的人已把住了路口,火把照耀如同白日。宋江隻得奔入村裏來,尋路躲避。

抹過一座林子,早看見一所古廟。但見:

牆垣頹損,殿宇傾斜。兩廊畫壁長青苔,滿地花磚生碧草。門前小鬼,折臂膊不顯猙獰;殿上判官,無襆頭不成禮數。供床上蜘蛛結網,香爐內螻蟻營窠。狐狸常睡紙爐中,蝙蝠不離神帳裏。料想經年無客過,也知盡日有雲來。

宋江隻得推開廟門,乘著月光,入進廟裏來尋個躲避處。前殿後殿相了一回,安不得身,心裏越慌。隻聽得外麵有人道:“多管隻走在這廟裏。”宋江聽時是趙能聲音。急沒躲處,見這殿上一所神廚,宋江揭起帳幔,望裏麵探身便鑽入神廚裏,安了短棒,做一堆兒伏在廚內,氣也不敢喘,屁也不敢放。隻聽得外麵拿著火把照將入來,宋江在神廚裏偷眼看時,趙能、趙得引著四五十人,拿著火把各到處照,看看照上殿來。宋江道:“我今番走了死路,望陰靈遮護則個!神明庇佑!”一個個都走過了,沒人看著神廚裏。宋江道:“卻不是天幸!”隻見趙得將火把來神廚內照一照。宋江道:“我這番端的受縛!”趙得一隻手將樸刀杆挑起神帳,上下把火隻一照,火煙衝將起來,衝下一片黑塵來,正落在趙得眼裏,眯了眼。便將火把丟在地下,一腳踏滅了,走出殿門外來,對土兵們道:“這廝不在廟裏。別又無路,卻走向那裏去了?”土兵眾人答道:“多是這廝走入村中樹林裏去了。這裏不怕他走到那裏去,這個村喚做還道村,隻有這條路出入,裏麵雖有高山林木,卻無路上得去,亦不怕他走了。都頭隻把住村口,他便會插翅飛上天去,也走不脫了!待天明,村裏去細細搜捉。”趙能、趙得道:“也是。”引了土兵,下殿去了。

宋江道:“卻不是神明護佑!若還得了性命,必當重修廟宇,再建祠堂。陰靈保佑則個!”說猶未了,隻聽得有幾個土兵在於廟門前叫道:“都頭,在這裏了!”趙能、趙得和眾人一夥搶入來。宋江道:“卻不又是晦氣!這遭必被擒捉!”趙能到廟前問道:“在那裏?”土兵道:“都頭,你來看。廟門上兩個塵手跡,以定是卻才推開廟門,閃在裏麵去了!”趙能道:“說的是。再仔細搜一搜看。”這夥人再入廟裏來搜看。宋江道:“我命運這般蹇拙,今番必是休了!”那夥人去殿前殿後搜遍,隻不曾翻過磚來。眾人又搜了一回,火把看看照上殿來。

趙能道:“多是隻在神廚裏。卻才兄弟看不仔細,我自照一照看。”一個土兵拿著火把,趙能一手揭起帳幔,五七個人伸頭來看。不看萬事俱休,才看一看,隻見神廚裏卷起一陣惡風,將那火把都吹滅了,黑騰騰罩了廟宇,對麵不見。趙能道:“卻又作怪,平地裏卷起這陣惡風來!想是神明在裏麵,定嗔怪我們隻管來照,因此起這陣惡風顯應。我們且去罷。隻守住村口,待天明再來尋獲。”趙得道:“隻是神廚裏不曾看得仔細,再把槍去搠。”趙能道:“也是。”兩個卻待向前,隻聽得殿後又卷起一陣怪風,吹得飛沙走石,滾將下來,搖的那殿宇岌岌地動,罩下一陣黑雲,布合了上下,冷氣侵人,毛發豎起。趙能情知不好,叫了趙得道:“兄弟快走,神明不樂!”眾人一哄都奔下殿來,望廟門外跑走。有幾個撞翻了的,也有閃肭肭(nǜ):扭傷、折傷。了腿的,扒得起來奔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