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從蕭寺看花燈,偶遇雷橫便請行。
隻為堅心慳入夥,更將嬰孺劈天靈。
當時朱仝心下大怒,奔出林子來,早不見了三個人。四下裏望時,隻見黑旋風遠遠地拍著雙斧叫道:“來,來,來!和你鬥二三十合!”朱仝性起,奮不顧身,拽紮起布衫,大踏步趕將來。李逵回身便走,背後朱仝趕來。這李逵卻是空山度嶺慣走的人,朱仝如何趕得上?先自喘做一塊。李逵卻在前麵,又叫:“來,來,來!和你拚個你死我活!”朱仝恨不得一口氣吞了他,隻是趕他不上。
趕來趕去,天色漸明。李逵在前麵,急趕急走,慢趕慢行,不趕不走。看看趕入一個大莊院裏去了。朱仝看了道:“那廝既有下落,我和他幹休不得!”朱仝直趕人莊院內廳前去,見裏麵兩邊都插著許多軍器。朱仝道:“想必也是個官宦之家。”立住了腳,高聲叫道:“莊裏有人麼?”隻見屏風背後轉出一個人來。那人是誰?正是:
累代金枝玉葉,先朝鳳子龍孫。丹書鐵券護家門,萬裏招賢名振。待客一團和氣,揮金滿麵陽春。能文會武孟嚐君,小旋風聰明柴進。
出來的正是小旋風柴進。問道:“兀是誰?”朱仝見那人人物軒昂,資容秀麗,慌忙施禮,答道:“小人是鄆城縣當牢節級朱仝,犯罪刺配到此。昨晚因和知府的小衙內出來看放河燈,被黑旋風殺了小衙內,見今走在貴莊,望煩添力捉拿送官。”柴進道:“既是美髯公,且請坐。”朱仝道:“小人不敢拜問:官人高姓?”柴進答道:“小可姓柴名進,小旋風便是。”朱仝道:“久聞大名。”連忙下拜,又道:“不期今日得識尊顏。”柴進說道:“美髯公亦久聞名,且請後堂說話。”
朱仝隨著柴進直到裏麵。朱仝道:“黑旋風那廝如何卻敢徑入貴莊躲避?”柴進道:“容複。小可平生專愛結識江湖上好漢,為是家間祖上有陳橋讓位之功,先朝曾敕賜丹書鐵券,但有做下不是的人,停藏在家,無人敢搜。近間有個愛友,和足下亦是舊交,目今見在梁山泊做頭領,名喚及時雨宋公明,寫一封密書,令吳學究、雷橫、黑旋風俱在敝莊安歇,禮請足下上山,同聚大義。因見足下推阻不從,故意叫李逵殺害了小衙內,先絕了足下歸路,隻得上山坐把交椅。吳先生、雷兄,如何不出來陪話?”隻見吳用、雷橫從側首閣子裏出來,望著朱仝便拜,說道:“兄長,望乞恕罪!皆是宋公明哥哥將令吩咐如此。若到山寨,自有分曉。”朱仝道:“是則是你們弟兄好情意,隻是忒毒些個!”柴進一力相勸。朱仝道:“我去則去,隻叫我見黑旋風麵罷。”柴進道:“李大哥,你快出來陪話。”李逵也從側首出來,唱個大喏。朱仝見了,心頭一把無明業火高三千丈,按納不下,起身搶近前來,要和李逵性命相搏。柴進、雷橫、吳用三個苦死勸住。朱仝道:“若要我上山時,依得我一件事我便去。”吳用道:“休說一件事,遮莫幾十件也都依你。願聞那一件事?”
不爭朱仝說出這件事來,有分教,大鬧高唐州,惹動梁山泊。直教:
招賢國戚遭刑法,好客皇親喪土坑。
畢竟朱仝對柴進等說出什麼事來,且聽下回分解。第五十二回李逵打死殷天錫柴進失陷高唐州第五十二回李逵打死殷天錫柴進失陷高唐州第 五 十 二 回李逵打死殷天錫柴進失陷高唐州詩曰:
縛虎擒龍不偶然,必然妙算出機先。
隻知悻悻全無畏,詎意冥冥卻有天。
非分功名真曉露,白來財物等浮煙。
到頭攪擾為身累,辜負日高花影眠。
話說當下朱仝對眾人說道:“若要我上山時,你隻殺了黑旋風,與我出了這口氣,我便罷。”李逵聽了,大怒道:“叫你咬我鳥!晁、宋二位哥哥將令,幹我屁事!”朱仝怒發,又要和李逵廝拚。三個又勸住了。朱仝道:“若有黑旋風時,我死也不上山去!”柴進道:“恁地也卻容易,我自有個道理,隻留下李大哥在我這裏便了,你們三個自上山去,以滿晁、宋二公之意。”朱仝道:“如今做下這件事了,知府必然行移文書去鄆城縣追捉,拿我家小,如之奈何?”吳學究道:“足下放心,此時多敢宋公明已都取寶眷在山上了。”朱仝方才有些放心。柴進置酒相待,就當日送行。三個臨晚辭了柴大官人便行,柴進叫莊客備三騎馬,送出關外。臨別時,吳用又吩咐李逵道:“你且小心,隻在大官人莊上住幾時,切不可胡亂惹事累人。待半年三個月,等他性定,卻來取你還山,多管也來請柴大官人入夥。”三個自上馬去了。
不說柴進和李逵回莊,且隻說朱仝隨吳用、雷橫來梁山泊入夥。行了一程,出離滄州地界,莊客自騎了馬回去,三個取路投梁山泊來,於路無話,早到朱貴酒店裏。先使人上山寨報知。晁蓋、宋江引了大小頭目,打鼓吹笛,直到金沙灘迎接。一行人都相見了,各人乘馬回到山上。大寨前下了馬,都到聚義廳上,敘說舊話。朱仝道:“小弟今蒙呼喚到山,滄州知府必然行移文書去鄆城縣捉我老小,如之奈何?”宋江大笑道:“我叫長兄放心:尊嫂並令郎已取到這裏多日了。”朱仝又問道:“現在何處?”宋江道:“奉養在家父太公歇處,兄長請自己去問慰便了。”朱仝大喜。宋江著人引朱仝直到宋太公歇所,見了一家老小並一應細軟行李。妻子說道:“近日有人齎書來說,你已在山寨入夥了,因此收拾,星夜到此。”朱仝出來拜謝了眾人。宋江便請朱仝、雷橫山頂下寨,一麵且做筵席,連日慶賀新頭領,不在話下。
卻說滄州知府至晚不見朱仝抱小衙內回來,差人四散去尋了半夜。次日,有人見殺死在林子裏,報與知府知道。府尹聽了大怒,親自到林子裏看了,痛哭不已,備辦棺木燒化。次日升廳,便行移公文,諸處緝捕,捉拿朱仝正身。鄆城縣已自申報朱仝妻子挈家在逃,不知去向,行開各州縣,出給賞錢捕獲。不在話下。
隻說李逵在柴進莊上,住了一月之間,忽一日見一個人齎一封書,急急奔莊上來。柴大官人卻好迎著,接書看了,大驚道:“既是如此,我隻得去走一遭。”李逵便問道:“大官人,有甚緊事?”柴進道:“我有個叔叔柴皇城,現在高唐州居住。今被本州知府高廉的老婆兄弟殷天錫那廝來要占花園,慪了一口氣,臥病在床,早晚性命不保。必有遺囑的言語吩咐,特來喚我。想叔叔無兒無女,必須親身去走一遭。”李逵道:“既是大官人去時,我也跟大官人去走一遭,如何?”柴進道:“大哥肯去時,就同走一遭。”
柴進即便收拾行李,選了十數匹好馬,帶了幾個莊客。次日五更起來,柴進、李逵並從人都上了馬,離了莊院,望高唐州來。在路不免饑餐渴飲,夜宿曉行。
來到高唐州,入城直至柴皇城宅前下馬,留李逵和從人在外麵廳房內,柴進自徑入臥房裏來。看視那叔叔柴皇城時,但見:
麵如金紙,體似枯柴。悠悠無七魄三魂,細細隻一絲兩氣。牙關緊急,連朝水米不沾唇;心膈膨脝,盡日藥丸難下腹。隱隱耳虛聞磬響,昏昏眼暗覺螢飛。六脈微沉,東嶽判官催使去;一靈縹緲,西方佛子喚同行。喪門吊客已臨身,扁鵲盧醫難下手。
柴進看了柴皇城,自坐在叔叔臥榻前,放聲慟哭。皇城的繼室出來勸柴進道:“大官人鞍馬風塵不易,初到此間,且省煩惱。”柴進施禮罷,便問事情。繼室答道:“此間新任知府高廉,兼管本州兵馬,是東京高太尉的叔伯兄弟,倚仗他哥哥勢要,在這裏無所不為。帶將一個妻舅殷天錫來,人盡稱他做殷直閣。那廝年紀卻小,又倚仗他姐夫高廉的權勢,在此間橫行害人。有那等獻勤的賣科,對他說我家宅後有個花園水亭,蓋造得好。那廝帶將許多詐奸不及的三二十人,徑入家裏,來宅子後看了,便要發遣我們出去,他要來住。皇城對他說道:‘我家是金枝玉葉,有先朝丹書鐵券在門,諸人不許欺侮,你如何敢奪占我的住宅?趕我老小那裏去?’那廝不容所言,定要我們出屋,皇城去扯他,反被這廝推跌毆打,因此受這口氣,一臥不起,飲食不吃,服藥無效,眼見得上天遠人地近。今日得大官人來家做個主張,便有些山高水低,也更不憂。”柴進答道:“尊嬸放心,隻顧請好醫士調治叔叔,但有門戶門戶:官司衙門。這裏指訴訟、官司。,小侄自使人回滄州家裏去取丹書鐵券來和他理會。便告到官府、今上禦前,也不怕他!”繼室道:“皇城幹事全不濟事,還是大官人理論得是。”
柴進看視了叔叔一回,卻出來和李逵並帶來人從說知備細。李逵聽了跳將起來,說道:“這廝好無道理!我有大斧在這裏,叫他吃我幾斧卻再商量!”柴進道:“李大哥,你且息怒。沒來由和他粗鹵做什麼?他雖是倚勢欺人,我家放著有護持聖旨護持聖旨:皇帝發給的保護令。,這裏和他理論不得,須是京師也有大似他的。放著明明的條例,和他打官司。李逵道:“條例,條例!若還依得,天下不亂了!我隻是前打後商量。那廝若還去告,和那鳥官一發都砍了!”柴進笑道:“可知朱仝要和你廝拚,見麵不得!這裏是禁城之內,如何比得你山寨裏橫行?”李逵道:“禁城便怎地!江州、無為軍偏我不曾殺人?”柴進道:“等我看了頭勢,用著大哥時,那時相央。無事隻在房裏請坐。”
正說之間,裏麵侍妾慌忙來請大官人看視皇城。柴進入到裏麵臥榻前,隻見皇城閣著兩眼淚,對柴進說道:“賢侄誌氣軒昂,不辱祖宗。我今日被殷天錫毆死,你可看骨肉之麵,親齎書往京師攔駕告狀,與我報仇,九泉之下,也感賢侄親意。保重,保重!再不多囑!”言罷,便放了命放了命:沒了命。。柴進痛哭了一場。繼室恐怕昏暈,勸住柴進道:“大官人,煩惱有日,且請商量後事。”柴進道:“誓書在我家裏,不曾帶得來,星夜教人去取,須用將往東京告狀。叔叔尊靈,且安排棺槨盛殮,成了孝服卻再商量。”柴進叫依官製備辦內棺外槨,依禮鋪設靈位,一門穿了重孝,大小舉哀。李逵在外麵聽得堂裏哭泣,自己磨拳擦掌價氣,問從人,都不肯說。宅裏請僧修設好事功果。
至第三日,隻見這殷天錫騎著一匹攛行的馬,將引閑漢三二十人,手執彈弓、川弩、吹筒、氣球、拈竿、樂器,城外遊玩了一遭,帶五七分酒,佯醉假顛,徑來到柴皇城宅前,勒住馬,叫裏麵管家的人出來說話。柴進聽得說,掛著一身孝服,慌忙出來答應。那殷天錫在馬上問道:“你是他家什麼人?”柴進答道:“小可是柴皇城親侄柴進。”殷天錫道:“我前日吩咐道,叫他家搬出屋去,如何不依我言語?”柴進道:“便是叔叔臥病,不敢移動。夜來已自身故,待斷七了搬出去。”殷天錫道:“放屁!我隻限你三日便要出屋!三日外不搬,先把你這廝枷號起,先吃我一百訊棍!”柴進道:“直閣休恁相欺!我家也是龍子龍孫,放著先朝丹書鐵券,誰敢不敬?”殷天錫喝道:“你將出來我看!”柴進道:“現在滄州家裏,已使人去取來。”殷天錫大怒道:“這廝正是胡說!便有丹書鐵券我也不怕!左右,與我打這廝!”
眾人卻待動手,原來黑旋風李逵在門縫裏都看見,聽得喝打柴進,便拽開房門,大吼一聲,直搶到馬邊,早把殷天錫揪下馬來,一拳打翻。那二三十人卻待搶他,被李逵手起,早打倒五六個,一哄都走了。李逵拿殷天錫提起來,拳頭腳尖一發上,柴進那裏勸得住?看那殷天錫時,“嗚呼哀哉,伏惟尚饗”。有詩為證:
慘刻侵謀倚橫豪,豈知天憲天憲:上天的律條。竟難逃。
李逵猛惡無人敵,不見閻羅不肯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