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且說次日清晨,眾人來看李逵時,尚兀自未醒。眾頭領睡裏喚起來說道:“你昨日大醉,罵了哥哥,今日要殺你。”李逵道:“我夢裏也不敢罵他。他要殺我時,便由他殺了罷!”眾弟兄引著李逵,去堂上見宋江請罪。宋江喝道:“我手下許多人馬,都似你這般無禮,不亂了法度?且看眾兄弟之麵,記下你項上一刀。再犯,必不輕恕!”李逵喏喏連聲而退,眾人皆散。

一向無事,漸近歲終。紛紛雪落,傾刻銀裝世界,正是王猷訪戴之時,袁安高臥之日。不覺雪晴,隻見山下有人來報:“離寨七八裏,拿得萊州解燈上東京去的一行人,在關外聽候將令。”宋江道:“休要執縛,好生叫上關來。”沒多時,解到堂前——兩個公人、八九個燈匠、五輛車子。為頭的這一個告道:“小人是萊州承差公人,這幾個都是燈匠。年例東京著落本州要燈三架,今年又添兩架,乃是玉棚玲瓏九華燈。”宋江隨即賞與酒食,叫取出燈來看。那做燈匠人將那玉棚燈掛起,搭上四邊結帶,上下通計九九八十一盞,從忠義堂上掛起,直垂到地。宋江道:“我本待都留了你的,惟恐叫你吃苦,不當穩便。隻留下這碗九華燈在此,其餘的你們自解官去。酬煩之資,白銀二十兩。”眾人再拜,懇謝不已,下山去了。宋江叫把這碗燈點在晁天王孝堂內。次日對眾頭領說道:“我生長在山東,不曾到京師。聞知今上大張燈火,與民同樂,慶賞元宵,自冬至後,便造起燈,至今才完。我如今要和幾個兄弟私去看燈一遭便回。”吳用便諫道:“不可。如今東京做公的最多,倘有疏失,如之奈何?”宋江道:“我日間隻在客店裏藏身,夜晚入城看燈,有何慮焉?”眾人苦諫不住,宋江堅執要行。

不爭宋江要去看燈,有分教:舞榭歌台,翻為瓦礫之場;柳陌花街,變作戰爭之地。正是:

猛虎直臨丹鳳闕,殺星夜犯臥牛城。

畢竟宋江怎地去鬧東京,且聽下回分解。第七十二回柴進簪花入禁院李逵元夜鬧東京第七十二回柴進簪花入禁院李逵元夜鬧東京第 七 十 二 回柴進簪花入禁院李逵元夜鬧東京詩曰:

聖主憂民記四凶,施行端的有神功。

等閑冒籍來官內,造次簪花入禁中。

潛向禦屏剜姓字,更乘明月展英雄。

縱橫到處無人敵,誰向斯時竭寸衷?

話說當日宋江在忠義堂上,分撥去看燈人數:“我與柴進一路,史進與穆弘一路,魯智深與武鬆一路,朱仝與劉唐一路。隻此四路人去,其餘盡數在家守寨。”李逵便道:“說東京好燈,我也要去走一遭。”宋江道:“你如何去得?”李逵抵死要去,那裏執拗得他住?宋江道:“你既然要去,不許你惹事,打扮做伴當跟我。”就叫燕青也走一遭,專和李逵作伴。

看官聽說,宋江是個文麵的人,如何去得京師?原來卻得神醫安道全上山之後,卻把毒藥與他點去了。後用好藥調治,起了紅疤;再要良金美玉,碾為細末,每日塗搽,自然消磨去了。那醫書中說“美玉滅癍”,正此意也。當日先叫史進、穆弘扮作客人去了;次後便使魯智深、武鬆,扮作行腳僧行去了;再後朱仝、劉唐也扮做客商去了。各人挎腰刀,提樸刀,都藏暗器,不必得說。

且說宋江與柴進扮作閑涼官,再叫戴宗扮作承局,也去走一遭——有些緩急,好來飛報。李逵、燕青扮伴當,各挑行李下山。眾頭領都送到金沙灘餞行。軍師吳用再三吩咐李逵道:“你閑常下山,好歹惹事,今番和哥哥去東京看燈,非比閑時,路上不要吃酒,十分小心在意,使不得往常性格。若有衝撞,弟兄們不好廝見,難以相聚了。”李逵道:“不索軍師憂心,我這一遭並不惹事。”相別了,取路登程。

抹過濟州,路經滕州,取單州,上曹州來,前望東京萬壽門外,尋一個客店安歇下了。宋江與柴進商議——此是正月十一日的話。宋江道:“明日白日裏,我斷然不敢入城,直到正月十四日夜,人物喧嘩,此時方可入城。”柴進道:“小弟明日先和燕青入城中去探路一遭。”宋江道:“最好。”

次日,柴進穿一身整整齊齊的衣服,頭上巾幘新鮮,腳下鞋襪幹淨。燕青打扮,更是不俗。兩個離了店肆,看城外人家時,家家熱鬧,戶戶喧嘩,都安排慶賞元宵,各作賀太平風景。來到城門下,並沒人阻擋。果然好座東京去處!怎見得?

州名汴水,府號開封。逶迤接吳楚之邦,延亙連齊魯之境。周公建國,畢公皋改作京師;兩晉春秋,梁惠王稱為魏國。層疊臥牛之勢,按上界戊己中央;崔嵬伏虎之形,像周天二十八宿。王堯九讓華夷,太宗一遷基業。元宵景致,鼇山排萬盞華燈;夜月樓台,鳳輦降三山瓊島。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邊四季花。十萬裏魚龍變化之鄉,四百座軍州輻輳之地。黎庶盡歌豐稔曲,嬌娥齊唱太平詞。坐香車佳人仕女,蕩金鞭公子王孫。天街上盡列珠璣,小巷內遍盈羅綺。靄靄祥雲籠紫閣,融融瑞氣罩樓台。

當下柴進、燕青兩個入得城來,行到禦街上,往來看玩。轉過東華門外,見酒肆茶坊,不計其數。往來錦衣花帽之人,紛紛濟濟,各有服色,都在茶坊酒肆中坐地。柴進引著燕青,徑上一個小小酒樓,臨街占個閣子。憑欄望時,見班直人等多從內裏出入,襆頭邊各簪翠葉花一朵。柴進喚燕青,附耳低言:“你與我……如此如此。”燕青是個點頭會意的人,不必細問,火急下樓。出得店門,恰好迎著個老成的班直官,燕青唱個喏。那人道:“麵生,全不曾相識。”燕青說道:“小人的東人和觀察是故交,特使小人來相請。”原來那班直姓王。燕青道:“莫非足下是張觀察?”那人道:“我自姓王。”燕青隨口應道:“正是叫小人請王觀察,貪慌忘記了。”

那王觀察跟隨著燕青,來到樓上。燕青揭起簾子,對柴進道:“請到王觀察來了。”燕青接了手中執色,柴進邀入閣兒裏相見。各施禮罷。王班直看了柴進半晌,卻不認得,說道:“在下眼拙,失忘了足下。適蒙呼喚,願求大名。”柴進笑道:“小弟與足下童稚之交,且未可說,兄長熟思之。”一壁便叫取酒肉來與觀察小酌。酒保安排到肴饌果品,燕青斟酒,殷勤相勸。

酒至半酣,柴進問道: “觀察頭上這朵翠花何意?”那王班直道:“今上天子慶賀元宵,我們左右內外,共有二十四班,通類有五千七八百人。每人皆賜衣襖一領、翠葉金花一枝,上有小小金牌一個,鑿著‘與民同樂’四字。因此每日在這裏聽候點視。如有宮花錦襖,便能勾入內裏去。”柴進道:“在下卻不省得。”又飲了數杯,柴進便叫燕青:“你自去與我旋一杯熱酒來吃。”無移時,酒到了。柴進便起身與王班直把盞道:“足下飲過這杯小弟敬酒,方才達知姓氏。”王班直道:“在下實想不起,願求大名。”王班直拿起酒來,一飲而盡。恰才吃罷,口角流涎,兩腳騰空,倒在凳上。柴進慌忙去了巾幘衣服靴襪,卻脫下王班直身上錦襖踢串鞋褲之類,從頭穿了,帶上花帽,拿了執色,吩咐燕青道:“酒保來問時,隻說這觀察醉了,那官人未回。”燕青道:“不必吩咐,自有道理支吾。”

且說柴進離了酒店,直入東華門去,看那內庭時,真乃人間天上,但見:

祥雲籠鳳闕,瑞靄罩龍樓。琉璃瓦砌鴛鴦,龜背簾垂翡翠。正陽門徑通黃道,長朝殿端拱紫垣。渾儀台占算星辰,待漏院班分文武。牆塗椒粉,絲絲綠柳拂飛甍;殿繞欄楯,簇簇紫花迎步輦。恍疑身在蓬萊島,仿佛神遊兜率天。

柴進去到內裏,但過禁門,為有服色,無人阻擋。直到紫宸殿,轉過文德殿,都看殿門,各有金鎖鎖著,不能夠進去。且轉過凝暉殿,從殿邊轉將入去,到一個偏殿,牌上金書“睿思殿”三字——此是官家看書之處。側首開著一扇朱紅槅子。柴進閃身入去看時,見正麵鋪著禦座,兩邊幾案上放著文房四寶:象管筆、花箋、龍墨、端溪硯。書架上盡是群書,各插著牙簽,勿知其數。正麵屏風上,堆青疊綠,畫著山河社稷混一之圖。轉過屏風後麵,但見素白屏風上,禦書四大寇姓名,寫著道:

山東宋江淮西王慶河北田虎江南方臘。

柴進看了四大寇姓名,心中暗忖道:“國家被我們擾害,因此如常記心,寫在這裏。”便去身邊拔出暗器,正把“山東宋江”那四個字刻將下來,慌忙出殿。隨後早有人來。

柴進便離了內苑,出了東華門,回到酒樓上。看那王班直時,尚未醒來。依舊把錦衣花帽服色等項,都放在閣兒內。柴進還穿了依舊衣服,喚燕青和酒保計算了酒錢,剩下十數貫錢就賞了酒保。臨下樓來,吩咐道:“我和王觀察是弟兄。恰才他醉了,我替他去內裏點名了回來,他還未醒。我卻在城外住,恐怕誤了城門。剩下錢都賞你。他的服色號衣都在這裏。”酒保道:“官人但請放心,男女自服侍。”柴進、燕青離得酒店,徑出萬壽門去了。

王班直到晚起來,見了服色花帽都有,但不知是何意。酒保說柴進的話,王班直似醉如癡,回到家中。次日,有人來說:“睿思殿上不見‘山東宋江’四個字。今日各門好生把得鐵桶般緊,出入的人都要十分盤詰。”王班直情知是了,那裏敢說?

再說柴進回到店中,對宋江備細說內宮之中,取出禦書大寇“山東宋江”四字,與宋江看罷,歎息不已。

十四日晚,宋江引一幹人入城看燈。怎見得好個東京?有古樂府一篇,單道東京勝概:

一自梁王,初分晉地,雙魚正照夷門。臥牛城闊,相接四邊村。多少金明陳跡,上林苑花發三春。綠楊外溶溶汴水,千裏接龍津。潘樊樓上酒,九重宮殿,鳳闕天閽。東風外,笙歌嘹亮堪聞。禦路上公卿宰相,天街畔帝子王孫。堪圖畫,山河社稷,千古汴京尊。

故宋時,東京果是天下第一國都,繁華富貴,出在道君皇帝之時。當日黃昏,明月從東而起,天上並無雲翳。宋江、柴進扮作閑涼官,戴宗扮作承局,燕青扮為小閑,隻留李逵看房。四個人雜在社火隊裏,取路哄入封丘門來,遍玩六街三市。果然夜暖風和,正好遊戲。轉過馬行街來,家家門前紮縛燈棚,賽懸燈火,照耀如同白日。正是:樓台上下火照火,車馬往來人看人。四個轉過禦街,見兩行都是煙月牌。來到中間,見一家外懸青布幕,裏掛斑竹簾,兩邊盡是碧紗窗,外掛兩麵牌,牌上各有五個字,寫道:“歌舞神仙女,風流花月魁”。宋江見了,便入茶坊裏來吃茶。問茶博士道:“前麵角妓是誰家?”茶博士道:“這是東京上廳行首,喚做李師師。間壁便是趙元奴家。”宋江道:“莫不是和今上打得熱的?”茶博士道:“不可高聲,耳目覺近。”宋江便喚燕青,附耳低言道:“我要見李師師一麵,暗裏取事。你可生個宛曲入去,我在此間吃茶等你。”宋江自和柴進、戴宗在茶坊裏吃茶。

卻說燕青徑到李師師門首,揭開青布幕,掀起斑竹簾,轉入中門。見掛著一碗鴛鴦燈,下麵犀皮香桌兒上放著一個博山古銅香爐,爐內細細噴出香來。兩壁上掛著四幅名人山水畫,下設四把犀皮一字交椅。燕青見無人出來,轉入天井裏麵。又是一個大客位,鋪著三座香楠木雕花玲瓏小床,鋪著落花流水紫錦褥,懸掛一架玉棚好燈,擺著異樣古董。燕青微微咳嗽一聲,隻見屏風背後轉出一個丫鬟來,見燕青道個萬福,便問燕青:“哥哥高姓?那裏來?”燕青道:“相煩姐姐請媽媽來,小閑自有話說。”梅香入去不多時,轉出李媽媽來。燕青請他坐了,納頭四拜。李媽媽道:“小哥高姓?”燕青答道:“老娘忘了?小人是張乙兒的兒子張閑的便是。從小在外,今日方歸。”原來世上姓張、姓李、姓王的最多。那虔婆思量了半晌,又是燈下,認人不仔細,猛然省起,叫道:“你不是太平橋下小張閑麼?你那裏去了,許多時不來?”燕青道:“小人一向不在家,不得來相望。如今服侍個山東客人,有的是家私,說不能盡。他是個燕南、河北第一個有名財主。今來此間做些買賣,一者就賞元宵,二者來京師省親,三者就將貨物在此做買賣,四者要求見娘子一麵。怎敢說來宅上出入,隻求同席一飲,稱心滿意。不是小閑賣弄,那人實有千百兩金銀,欲送與宅上。”那虔婆是個好利之人,愛的是金資,聽的燕青這一席話,便動其心,忙叫李師師出來與燕青廝見。燈下看時,端的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燕青見了,納頭便拜。有詩為證:

少年聲價冠青樓,玉貌花顏世罕儔。

萬乘當時垂睿眷,何慚壯士便低頭。

那虔婆說與備細。李師師道:“那員外如今在那裏?”燕青道:“隻在前麵對門茶坊裏。”李師師便道:“請過寒舍拜茶。”燕青道:“不得娘子言語,不敢擅進。”虔婆道:“快去請來。”

燕青徑到茶坊裏,耳邊道了消息。戴宗取些錢還了茶博士。三人跟著燕青,徑到李師師家內。入得中門,相接請到大客位裏。李師師斂手向前,動問起居道:“適間張閑多談大雅,今辱左顧,綺閣生光。”宋江答道:“山僻之客,孤陋寡聞,得睹花容,生平幸甚。”李師師便邀請坐,又問道:“這位官人是足下何人?”宋江道:“此是表弟葉巡檢。”就叫戴宗拜了李師師。宋江、柴進居左,客席而坐,李師師右邊主位相陪。奶子捧茶至,李師師親手與宋江、柴進、戴宗、燕青換盞。不必說那盞茶的香味,細欺雀舌,香勝龍涎。茶罷,收了盞托,欲敘行藏。隻見奶子來報:“官家來到後麵。”李師師道:“其實不敢相留。來日駕幸上清宮,必然不來,卻請諸位到此少敘三杯,以洗泥塵。”宋江喏喏連聲,帶了三人便行。出得李師師門來,與柴進道:“今上兩個婊子,一個李師師,一個趙元奴。雖然見了李師師,何不再去趙元奴家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