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燕青遊玩了一遭,卻出草參亭,參拜了四拜。問燒香的道:“這相撲任教師在那裏歇?”便有好事人說:“在迎恩橋下那個大客店裏便是。他教著二三百個上足徒弟。”燕青聽了,徑來迎恩橋下看時,見橋邊欄杆子上,坐著二三十個相撲子弟,麵前遍插鋪金旗牌、錦繡帳額、等身靠背。燕青閃入客店裏去看,見任原坐在亭心上,真乃有揭諦儀容、金剛貌相。坦開胸脯,顯存孝打虎之威;側坐胡床,有霸王拔山之勢。在那裏看徒弟相撲。數內有人認得燕青曾劈牌來,暗暗報與任原。隻見任原跳將起來,搧著膀子,口裏說道:“今年那個合死的,來我手裏納命?”燕青低了頭,急出店門,聽得裏麵都笑。急回到自己下處,安排些酒食,與李逵同吃了一回。李逵道:“這們睡,悶死我也。”燕青道:“隻有今日一晚,明日便見雌雄。”當時閑話,都不必說。
三更前後,聽得一派鼓樂響,乃是廟上眾香官與聖帝上壽。四更前後,燕青、李逵起來,問店小二先討湯洗了麵,梳光了頭,脫去了裏麵衲襖,下麵牢拴了腿繃護膝,匾紮起了熟絹水褌,穿了多耳麻鞋,上穿汗衫,搭膊係了腰。兩個吃了早飯,叫小二吩咐道:“房中的行李,你與我照管。”店小二應道:“並無失脫,早早得勝回來。”隻這小客店裏,也有三二十個燒香的,都對燕青道:“後生,你自斟酌,不要枉送了性命。”燕青道:“當下小人喝采之時,眾人可與小人奪些利物。”眾人都有先去了的。李逵道:“我帶了這兩把板斧去也好。”燕青道:“這個卻使不得。被人看破,誤了大事。”
當時兩個雜在人隊裏,先去廊下做一塊兒伏了。那日燒香的人,真乃亞肩疊背,偌大一個東嶽廟,一湧便滿了,屋脊梁上都是看的人。朝著嘉寧殿,紮縛起山棚;棚上都是金銀器皿、錦繡段匹。門外拴著五頭駿馬,全副鞍轡。知州禁住燒香的人,看這當年相撲獻聖。一個年老的部署部署:對拳棒教師或擂台比武主持人的倫稱。,拿著竹批,上得獻台,參神已罷,便請今年相撲的對手出馬爭跤。
說言未了,隻見人如潮湧,卻早十數對哨棒過來,前麵列著四把繡旗。那任原坐在轎上。這轎前轎後,三二十對花胳膊的好漢,前遮後擁,來到獻台上。部署請下轎來,開了幾句溫暖的嗬會嗬會:見麵時說的客套話。。任原道:“我兩年到岱嶽,奪了頭籌,白白拿了若幹利物。今年必用脫膊必用脫膊:一定要脫光膀子(拚命)幹。。”說罷,見一個拿水桶的上來。任原的徒弟都在獻台邊,一周遭都密密地立著。且說任原先解了胳膊,除了巾幘,虛籠著蜀錦襖子,喝了一聲參神喏,受了兩口神水,脫下錦襖。百十萬人齊喝一聲采。看那任原時,怎生打扮?
頭綰一窩穿心紅角子,腰係一條絳羅翠袖。三串帶兒拴十二個玉蝴蝶牙子扣兒,主腰上排數對金鴛鴦踅褶襯衣。護膝中有銅鐺銅褲,繳臁內有鐵片鐵環。紮腕牢拴,踢鞋緊係。世間架海擎天柱,嶽下降魔斬將人。
那部署道:“教師兩年在廟上不曾有對手,今年是第三番了。教師有甚言語安複天下眾香官?”任原道:“四百座軍州、七千餘縣治,好事香官恭敬聖帝,都助將利物來,任原兩年白受了。今年辭了聖帝還鄉,再也不上山來了。東至日出,西至日沒,兩輪日月,一合乾坤,南及南蠻,北濟幽燕,敢有和我爭利物的麼?”
說猶未了,燕青捺著兩邊人的肩臂,口中叫道:“有,有!”從人背上直飛搶到獻台上來。眾人齊發聲喊。那部署接著,問道:“漢子,你姓甚名誰?那裏人氏?你從何處來?”燕青道:“我是山東張貨郎,特地來和他爭利物。”那部署道:“漢子,性命隻在眼前,你省得麼?你有保人也無?”燕青道:“我就是保人,死了要誰償命?”部署道:“你且脫膊 下來看。”燕青除了頭巾,光光的梳著兩個角兒,脫下草鞋,赤了雙腳,蹲在獻台一邊,解了腿繃護膝,跳將起來,把布衫脫將下來,吐個架子。則見廟裏的看官,如攪海翻江相似,迭頭價喝采。眾人都呆了。任原看了他這花繡急健身材,心裏倒有五分怯他。
殿門外月台上,本州太守坐在那裏彈壓,前後皂衣公吏環立七八十對,隨即使從來叫。燕青下獻台,來到麵前。太守見了他這身花繡,一似玉亭柱上鋪著軟翠,心中大喜,問道:“漢子,你是那裏人家?因何到此?”燕青道:“小人姓張,排行第一,山東萊州人氏。聽得任原搦天下人相撲,特來和他爭跤。”知州道:“前麵那匹全副鞍馬,是我出的利物,把與任原;山棚上應有物件,我主張主張:做主。分一半與你。你兩個分了罷。我自抬舉你在我身邊。”燕青道:“相公,這利物倒不打緊,隻要踢翻他,叫眾人取笑,圖一聲喝采。”知州道:“他是金剛般一條大漢,你敢近他不得!”燕青道:“死而無怨。”再上獻台來,要與任原定對。
部署問他先要了文書,懷中取出相撲社條,讀了一遍,對燕青道:“你省得麼?不許暗算。”燕青冷笑道:“他身上都有準備,我單單隻這個水褌兒,暗算他什麼?”知州又叫部署來吩咐道:“這般一個漢子,俊俏後生,可惜了。你去與他分了這撲。”部署隨即上獻台,又對燕青道:“漢子,你留了性命還鄉去罷,我與你分了這撲。”燕青道:“你好不曉事!知是我贏我輸?”眾人都和和:附合和哄。起來。隻見分開了數萬香官,兩邊排得似魚鱗一般,廊廡屋脊上也都坐滿,隻怕遮著了這對相撲。任原此時有心,恨不得把燕青丟去九霄雲外,跌死了他。部署道:“既然你兩個要相撲,今年且賽這對獻聖。都要小心著,各各在意。”淨淨地獻台上隻三個人。
此時宿露盡收,旭日初起。部署拿著竹批,兩邊吩咐已了,叫聲:“看撲。”這個相撲,一來一往,最要說得分明。說時遲,那時疾,正如空中星移電掣相似,些兒遲慢不得。當時,燕青做一塊兒蹲在右邊,任原先在左邊立個門戶,燕青則不動彈。初時,獻台上各占一半,中間心裏合交。任原見燕青不動撣,看看逼過右邊來。燕青隻瞅他下三麵。任原暗忖道:“這人必來算我下三麵,你看我不消動手,隻一腳踢這廝下獻台去!”有詩為證:
百萬人中較藝強,輕生捐命等尋常。
試看兩虎相吞啖,必定中間有一傷。
任原看看逼將入來,虛將左腳賣個破綻。燕青叫一聲:“不要來!”任原卻待奔他,被燕青去任原左脅下穿將過去。任原性起,急轉身又來拿燕青,被燕青虛躍一躍,又在右脅下鑽過去。大漢轉身終是不便,三換換得腳步亂了。燕青卻搶將入去,用右手扭住任原,探左手插入任原交襠,用肩胛頂住他胸脯,把任原直托將起來,頭重腳輕,借力便旋,五旋旋到獻台邊,叫一聲:“下去!”把任原頭在下腳在上,直攛下獻台 來。這一撲,名喚做鵓鴿旋。數萬香官看了,齊聲喝采。
那任原的徒弟們,見踢翻了他師父,先把山棚拽倒,亂搶了利物。 眾人亂喝打時,那二三十徒弟搶入獻台來。知州那裏治押得住?不想旁邊惱犯了這個太歲,卻是黑旋風李逵看見了,睜圓怪眼,倒豎虎須,麵前別無器械,便把杉刺子撧蔥般拔斷,拿兩條杉木在手,直打將來。香官數內有人認得李逵的,說將出名姓來,外麵做公的人齊入廟裏,大叫道:“休叫走了梁山泊黑旋風!”那知府聽得這話,從頂門上不見了三魂,腳底下疏失了七魄,便投後殿走了。四下裏的人湧並圍將來,廟裏香官各自奔走。
李逵看任原時,跌得昏暈,倒在獻台邊,口內隻有些遊氣。李逵揭塊石板,把任原頭打得粉碎。兩個從廟裏打將出來,門外弓箭亂射入來。燕青、李逵隻得爬上屋去,揭瓦亂打。不多時,隻聽得廟門前喊聲大舉,有人殺將入來。當頭一個頭領,白範陽氈笠兒,身穿白段子襖,挎口腰刀,挺條樸刀。那漢是北京玉麒麟盧俊義。後麵帶著史進、穆弘、魯智深、武鬆、解珍、解寶七條好漢,引一千餘人,殺開廟門,入來策應。燕青、李逵見了,便從屋上跳將下來,跟著大隊便走。李逵又去客店裏拿了雙斧,趕來廝殺。這府裏整點得官軍來時,那夥好漢已自去得遠了。官兵已知梁山泊人眾難敵,不敢來追趕。
卻說盧俊義便叫收拾李逵回去。行了半日,路上又不見了李逵。盧俊義又笑道:“正是招災惹禍!必須使人尋他上山。”穆弘道:“我去尋他回寨。”盧俊義道:“最好。”
且不說盧俊義引眾還山。卻說李逵手持雙斧,直到壽張縣。當日午衙方散,李逵來到縣衙門口,大叫入來:“梁山泊黑旋風爹爹在此!”嚇得縣中人手足都麻木了,動彈不得。原來這壽張縣貼著梁山泊最近,若聽得“黑旋風李逵”五個字,端的醫得小兒夜啼驚哭。今日親身到來,如何不怕?
當時李逵徑去知縣椅子上坐了,口中叫道:“著兩個出來說話,不來時便放火!”廊下房內眾人商量:“隻得著幾個出去答應,不然,怎地得他去?”數內兩個吏員出來廳上,拜了四拜,跪著道:“頭領到此,必有指使。”李逵道:“我不來打攪你縣裏人,因往這裏經過,閑耍一遭。請出你知縣來,我和他廝見。”兩個去了,出來回話道:“知縣相公卻才見頭領來,來了後門,不知走往那裏去了。”李逵不信,自轉入後堂房裏來尋,卻見有那襆頭衣衫匣子在那裏放著。李逵扭開鎖,取出襆頭,插上展角,將來帶了,把綠袍公服穿上,把角帶係了,再尋朝靴換了麻鞋,拿著槐簡,走出廳前,大叫道:“吏典人等,都來參見!”眾人沒奈何,隻得上去答應。李逵道:“我這般打扮,也好麼?”眾人道:“十分相稱。”
李逵道:“你們令史祗候,都與我排衙了便去;若不依我,這縣都翻做白地!”眾人怕他,隻得聚集些公吏人來,擎著牙杖骨朵,打了三通擂鼓,向前聲喏。李逵嗬嗬大笑。又道:“你眾人內,也著兩個來告狀。”吏人道:“頭領坐在此地,誰敢來告狀?”李逵道:“可知人不來告狀,你這裏自著兩個裝做告狀的來告,我又不傷他,隻是取一回笑耍。”公吏人等商量了一會,隻得著兩個牢子,裝做廝打的來告狀。縣門外百姓都放來看。兩個跪在廳前,這個告道:“相公可憐見,他打了小人。”那個告:“他罵了小人,我才打他。”李逵道:“那個是吃打的?”原告道:“小人是吃打的。”又問道:“那個是打了他的?”被告道:“他先罵了,小人是打他。”李逵道:“這個打了人的是好漢,先放了他去。這個不長進的,怎地吃人打了?與我枷號在衙門前示眾。”李逵起身,把綠袍抓紮起,槐簡揣在腰裏,掣出大斧,直看著枷了那個原告人,號令在縣門前,方才大踏步去了——也不脫那衣靴。縣門前看的百姓,那裏忍得住笑?
正在壽張縣前,走過東走過西,忽聽得一處學堂讀書之聲。李逵揭起簾子,走將入去,嚇得那先生跳窗走了。眾學生們哭的哭叫的叫,跑的跑躲的躲。李逵大笑出門來,正撞著穆弘。穆弘叫道:“眾人憂得你苦,你卻在這裏瘋!快上山去!”那裏由他,拖著便走。李逵隻得離了壽張縣,徑奔梁山泊來。有詩為證:
牧民縣令古賢良,想是醃臢沒主張。
怪殺李逵無道理,琴堂鬧了鬧書堂。
二人渡過金沙灘,來到寨裏。眾人見了李逵這般打扮都笑。到得忠義堂上,宋江正與燕青慶喜,隻見李逵放下綠襴袍,去了雙斧,搖搖擺擺直至堂前,執著槐簡來拜宋江。拜不得兩拜,把這綠襴袍踏裂,絆倒在地。眾人都笑。宋江罵道:“你這廝忒大膽!不曾著我知道,私走下山。這是該死的罪過!但到處,便惹起事端。今日對眾兄弟說過,再不饒你!”李逵喏喏連聲而退。梁山泊自此人馬平安,都無甚事,每日在山寨中教演武藝,操練人馬,令會水者上船習學。各寨中添造軍器、衣袍、鎧甲、槍刀、弓箭、牌弩、旗幟,不在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