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話分兩頭。卻說宋江日間已接了李俊飛報,說張順洑水入城,放火為號,便轉報與東門軍士去了。當夜宋江在帳中和吳用議事到四更,覺道神思困倦,退了左右,在帳中伏幾而臥。猛然一陣冷風,宋江起身看時,隻見燈燭無光,寒氣逼人。定睛看時,見一個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立於冷氣之中。看那人時,渾身血汙著,低低道:“小弟跟隨哥哥許多年,恩愛至厚,今以殺身報答,死於湧金門下槍箭之中,今特來辭別哥哥。”宋江道:“這個不是張順兄弟!”回過臉來,這邊又見三四個都是鮮血滿身,看不仔細。宋江大哭一聲,驀然覺來,乃是南柯一夢。
帳外左右聽得哭聲。入來看時,宋江道:“怪哉!”叫請軍師圓夢。吳用道:“兄長卻才困倦暫時,有何異夢?”宋江道:“適間冷氣過處,分明見張順一身血汙立在此間,告道:‘小弟跟著哥哥許多年,蒙恩至厚,今以殺身報答,死於湧金門下槍箭之中,特來辭別。’轉過臉來,這麵又立著三四個帶血的人。看不分曉,就哭覺來。”吳用道:“早間李俊報說,張順要過湖裏去,越城放火為號。莫不隻是兄長記心,卻得這惡夢?”宋江道:“隻想張順是個精靈的人,必然死於無辜。”吳用道:“西湖到城邊,必是險隘。想端的送了性命。張順魂來與兄長托夢。”宋江道:“若如此時,這三四個又是甚人?”和吳學究議論不定,坐而待旦,絕不見城中動靜,心中越疑。
看看午後,隻見李俊使人飛報將來說:“張順去湧金門越城,被箭射死於水中。見今湖西城上把竹竿挑起頭來,掛著號令。”宋江見報了,又哭的昏倒。吳用等眾將亦皆傷感。原來張順為人甚好,深得弟兄情分。宋江道:“我喪了父母,也不如此傷悼!不由我連心透骨苦痛!”吳用及眾將勸道:“哥哥以國家大事為念,休為弟兄之情自傷貴體。”宋江道:“我必須親自到湖邊與他吊孝。”吳用諫道:“兄長不可親臨險地。若賊兵知得,必來攻擊。”宋江道:“我自有計較。”隨即點李逵、鮑旭、項充、李袞四個,引五百步軍去探路,宋江隨後帶了石秀、戴宗、樊瑞、馬麟,引五百軍士,暗暗地從西山小路裏去李俊寨裏。李俊等得知,接至半路接著,請到靈隱寺中方丈內歇下。宋江又哭了一場,便請本寺僧人就寺裏誦經追薦張順。
次日天晚,宋江叫小軍去湖邊揚一首白幡,上寫道:“亡弟正將張順之魂”,插於水邊西陵橋上,排下許多祭物。卻吩咐李逵道:“……如此。如此。”埋伏在北山路口。樊瑞、馬麟、石秀左右埋伏;戴宗隨在身邊。隻等天色相近一更時分,宋江掛了白袍金盔,上蓋著一層孝絹,同戴宗並五七個僧人,卻從小行山轉到西陵橋上。軍校已都列下黑豬白羊金銀祭物,點起燈燭熒煌,焚起香來。宋江在當中證盟,朝著湧金門下哭奠,戴宗立在側邊。先是僧人搖鈴誦咒,攝招呼名,祝讚張順魂魄降墜神幡,次後戴宗宣讀祭文。宋江親自把酒澆奠,仰天望東而哭。
正哭之間,隻聽得橋下兩邊,一聲喊起,南北兩山,一齊鼓響,兩彪軍馬來拿宋江。方施恩念行仁義,翻作勤王小戰場。
正是:
真誅南國數員將,攪動西湖萬丈波。
此一回內,折了三員將佐:郝思文、徐寧、張順。京師取回一員將佐:安道全。畢竟宋江、戴宗怎地迎敵,且聽下回分解。第九十五回張順魂捉方天定宋江智取寧海軍第九十五回張順魂捉方天定宋江智取寧海軍第 九 十 五 回張順魂捉方天定宋江智取寧海軍詩曰:
黃鉞南征自渡江,風飛雷曆過錢塘。
回觀伍相江濤險,前望嚴陵道路長。
擊楫宋江真祖逖,運籌吳用賽張良。
出師得勝收功績,萬載題名姓字香。
話說浙江錢塘西湖這個去處,果然天生佳麗,水秀山明,正是帝王建都之所,名實相孚,繁華第一。自古道:江浙昔時都會,錢塘自古繁華。休言城內風光,且說西湖景物:
有一萬頃碧澄澄掩映琉璃,列三千麵青娜娜參差翡翠。春風湖上,豔桃穠李如描;夏日池中,綠蓋紅蓮似畫。秋雲涵茹,看南園嫩菊堆金;冬雪紛飛,觀北嶺寒梅破玉。九裏鬆青煙細細,六橋水碧響泠泠。曉霞連映三天竺,暮雲深鎖二高峰。風生在猿呼洞口,雨飛來龍井山頭。三賢堂畔,一條鼇背侵天;四聖觀前,百丈祥雲繚繞。蘇公堤,東坡古跡;孤山路,和靖舊居。訪友客投靈隱去,簪花人逐淨慈來。平昔隻聞三島遠,豈知湖上勝蓬萊。
有古詞名《浣溪沙》為證:
湖上朱橋響畫輪,溶溶春水浸春雲。碧琉璃滑淨無塵。當路遊絲迎醉客,隔花黃鳥喚行人。日斜歸去奈何春。
這篇詞章言語,單道著杭州西湖景致。自從錢王開創以來,便自整齊。舊宋以前,喚做清河鎮,錢王手裏,改為杭州寧海軍。高宗車駕南渡之後,喚做花花臨安府。錢王之時,隻有十座城門,後南渡建都,又添了三座城門。目今方臘占據時,東有菜市門、薦橋門;南有候潮門、嘉會門;西有錢湖門、清波門、湧金門、錢塘門;北有北關門、艮山門。城子方圓八十裏。果然杭州城郭非常,風景勝絕。有詩為證:
赤岸銀濤卷雪寒,龍窩潮勢白漫漫。
妙高峰上頻翹首,罨畫樓台特地看。
卻才說不了宋江和戴宗正在西陵橋上祭奠張順,不期方天定已知,出令差下十員首將,分作兩路來拿宋江,殺出城來。南山五將是吳值、趙毅、晁中、元興、蘇涇;北山路也差五員首將,是溫克讓、崔彧、廉明、茅迪、湯逢士。南兵兩路,共十員首將,各引三千人馬,半夜前後開門,兩頭軍兵一齊殺出來。宋江正和戴宗奠酒化紙,隻聽得橋下喊聲大舉。左有樊瑞、馬麟,右有石秀,各引五千人埋伏,聽得前路火起,一齊也舉起火來,兩路分開,趕殺南北兩山軍馬。南兵見有準備,急回舊路,兩邊宋兵追趕。溫克讓引著四將急回過河去時,不提防保俶塔山背後撞出阮小二、阮小五、孟康,引五千軍殺出來,正截斷了歸路,活捉了茅迪,亂槍戳死湯逢士。南山吳值也引著四將,迎著宋兵追趕,急退回來。不提防定香橋正撞著李逵、鮑旭、項充、李袞引五百步隊軍殺出來。那兩個牌手直搶入懷裏來,手舞蠻牌,飛刀出鞘,早剁倒元興。鮑旭刀砍死蘇涇,李逵斧劈死趙毅。軍兵大半殺下湖裏去了,都被淹死。及至城裏救軍出來時,宋江軍馬已都入山裏去了。都到靈隱寺取齊,各自請功受賞。兩路奪得好馬五百餘匹。宋江吩咐留下石秀、樊瑞、馬麟,相幫李俊等同管西湖山寨,準備攻城。宋江隻帶了戴宗、李逵等回皋亭山寨中。吳用等接入軍帳坐下,宋江對軍師說道:“我……如此行計,已得他四將之首。活捉了茅迪,將來解赴張招討軍前,斬首施行。”
宋江在寨中,惟不知獨鬆關、德清二處消息,便差戴宗去探,急來回報。戴宗去了數日,回來寨中,參見先鋒,說知:“盧先鋒已過獨鬆關了,早晚便到此間。”宋江聽了,憂喜相半。又問:“兵將如何?”戴宗答道:“我都知那裏廝殺的備細,更有公文在此。先鋒請休煩惱。”宋江道:“莫非又損了我幾個弟兄?你休隱避,可與我實說情由。”戴宗道:“盧先鋒自從去取獨鬆關,那關兩邊都是高山,隻中間一條路。山上蓋著關所。關邊有一株大樹,可高數十餘丈,望得諸處皆見。下麵盡是叢叢雜雜鬆樹。關上守把三員賊將,為首的喚做吳升,第二個是蔣印,第三個是衛亨。初時連日下關和林衝廝殺,被林衝蛇矛戳傷蔣印。吳升不敢下關,隻在關上守護。次後厲天閏又引四將到關救應,乃是厲天祐、張儉、張韜、姚義四將。次日下關來廝殺。賊兵內厲天祐首先出馬,和呂方相持,約鬥五六十合,被呂方一戟刺死厲天祐。賊兵上關去了,並不下來。連日在關下等了數日。盧先鋒為見山嶺險峻,卻差歐鵬、鄧飛、李忠、周通四個上山探路。不提防厲天閏要替兄弟複仇,引賊兵衝下關來,首先一刀,斬了周通。李忠帶傷走了。若是救應得遲時,都是休了的。救得三將回寨。次日,雙槍將董平焦躁,要去複仇,勒馬在關下大罵賊將。不提防關上一火炮打下來,炮風正傷了董平左臂。回到寨裏,就使槍不得,把夾板綁了臂膊。次日,定要去報仇,盧先鋒擋住了,不曾去。過了一夜,臂膊料好,不教盧先鋒知道,自和張清商議了,兩個不騎馬,先行上關來。關上走下厲天閏、張韜來交戰。董平要捉厲天閏,步行使槍。厲天閏也使長槍來迎,與董平鬥了十合。董平心裏隻要廝殺,爭奈左手使槍不應,隻得退步。厲天閏趕下關來,張清便挺槍去搠厲天閏,厲天閏卻閃去鬆樹背後,張清手中那條槍卻搠在鬆樹上,急要拔時,搠牢了拽不脫,被厲天閏還一槍來,腹上正著,戳倒在地。董平見搠倒張清,急使雙槍去戰時,不提防張韜卻在背後攔腰一刀,把董平剁做兩段。盧先鋒知得,急去救應,兵已上關去了,下麵又無計可施。得了孫新、顧大嫂夫妻二人,扮做逃難百姓,去到深山裏尋得一條小路,引著李立、湯隆、時遷、白勝四個從小路過到關上。半夜裏卻摸上關,放起火來。賊將見關上火起,知有宋兵已透過關,一齊棄了關隘便走。盧先鋒上關點兵將時,孫新、顧大嫂活捉得原守關將吳升,李立、湯隆活捉得原守關將蔣印,時遷、白勝活捉得原守關將衛亨。將此三人都解張招討軍前去了。收拾得董平、張清、周通三人屍骸,葬於關上。盧先鋒追過關四十五裏,趕上賊兵,與厲天閏交戰。約鬥了三十餘合,被盧先鋒殺死厲天閏。止存張儉、張韜、姚義,引著敗殘軍馬勉強迎敵,得便退回。隻在早晚便到。主帥不信,可看公文。”宋江看了公文,心中添悶,眼淚如泉。吳用道:“既是盧先鋒得勝了,可調軍將去夾攻,南兵必敗,就行接應湖州呼延灼那路軍馬。”宋江應道:“言之極當。”便調李逵、鮑旭、項充、李袞,引三千步軍,從山路接將去。黑旋風引了軍兵,歡天喜地去了。有詩為證:
張順英魂顯至誠,宋江臨祭更傷情。
伏兵已戮諸奸賊,席卷長驅在此行。
且說宋江軍馬攻打東門。正將朱仝等原撥五千馬步軍兵,從湯鎮路上村中奔到菜市門外,攻取東門。那時東路沿江都是人家,村居道店賽過城中,茫茫蕩蕩,田園地段。當時來到城邊,把軍馬排開。魯智深首先出陣,步行搦戰,提著鐵禪杖直來城下大罵:“蠻撮鳥們出來!和你廝殺!”那城上見是個和尚挑戰,慌忙報入太子宮中來。當有寶光國師鄧元覺,聽得是個和尚勒戰,便起身奏太子道:“小僧聞梁山泊有這個和尚,名為魯智深,慣使一條鐵禪杖。請殿下去東門城上看小僧和他步鬥幾合。”方天定見說大喜,傳令旨,遂引八員猛將,同元帥石寶,都來菜市門城上看國師迎敵。
當下方天定和石寶在敵樓上坐定,八員戰將簇擁在兩邊,看寶光國師戰時,那寶光和尚怎生結束?但見:
穿一領烈火猩紅直裰,係一條虎筋打就圓絛,掛一串七寶瓔珞數珠,著一雙九環鹿皮僧鞋,襯裏是香線金獸掩心,雙手使錚光渾鐵禪杖。
當時開城門,放吊橋,那寶光國師鄧元覺,引五百刀手步軍飛奔出來。魯智深見了道:“原來南軍也有這禿廝出來。灑家教那廝吃俺一百禪杖!”也不打話,掄起禪杖便奔將來,寶光國師也使禪杖來迎。兩個一齊都使禪杖相拚。但見:
嫋嫋垂楊影裏,茸茸芳草郊原。兩條銀蟒飛騰,一對玉龍戲躍。魯智深忿怒,全無清淨之心;鄧元覺生嗔,豈有慈悲之念?這個何曾尊佛道,隻於月黑殺人;那個不會看經文,惟要風高放火。這個向靈山會上,惱如來懶坐蓮台;那個去善法堂前,勒揭諦使回金杵。一個盡世不修梁武懺,一個平生那識祖師禪?
這魯智深和寶光國師鬥過五十餘合,不分勝敗。方天定在敵樓上看了,與石寶道:“隻說梁山泊有個花和尚魯智深,不想原來如此了得,名不虛傳,鬥了這許多時,不曾折半點兒便宜與寶光和尚。”石寶答道:“小將也看得呆了,不曾見這一對敵手!”有詩為證:
不會參禪不誦經,殺人場上久馳名。
龍華會上三千佛,鎮日何曾念一聲?
正說之間,隻聽得飛馬又報道:“北關門下又有軍到城下。”石寶慌忙起身去了。